孙廷萧的眼前猛然一亮。
他几乎是立刻从主位上站了起来,原本那副慵懒戏谑的姿态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般的兴奋与专注。
他走下台阶,来到西门豹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了过去:“你县中具体的流民情况如何?每日能安置多少人?从周边各县涌入的又有多少?黄天教在你邺城的蔓延情况如何?信众多寡?可曾有过肃清行动?抓捕了多少人?”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质询,西门豹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他抬起头,迎着孙廷萧锐利的目光,沉稳地一一对答:“回将军,下官已在城外设了三处安置点,将所有流民按原籍登记在册,尽力安置。但周边各县涌来的百姓实在太多,如今每日新增不下数百人,安置点早已人满为患,缺钱缺粮。至于黄天教,确有贼人在流民中宣扬符水治病之说,下官已派人抓捕了几个为首的头目,主要是惩处那些妖言惑众、借机欺压良善之辈。”
他顿了顿,话语里带着一种实事求是的清醒:“至于大多数信奉的百姓,下官以为,他们不过是走投无路,图个心安,图个有人庇护。只要待到来年春耕,他们有地可种,有粮可收,有前景可盼,自然也就没有时间去信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冷硬:“只是,下官推行这些措施,阻力极大。县中许多富户豪强,明里暗里都在抵制。更有甚者,为了逃避清丈田亩和税赋,直接举家搬迁到了其他县城。据下官所知,这朝歌城中,便有不少从我邺城逃来的豪强。”
“哦?”孙廷萧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音节。他与西门豹对视着,一个眼神锐利如鹰,一个目光沉稳如山,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大堂内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那些坐在两侧的官员和富商们,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忍不住直吞口水。
他们都看出来了,这位孙将军,对西门豹似乎极为欣赏。
可西门豹刚才那番话,又等于把在座的不少人都得罪了。
谁也摸不准,这位喜怒无常的骁骑将军,接下来到底准备如何发落。
就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孙廷萧忽然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对身后同样一脸赞赏之色的鹿清彤说道:“鹿主簿,记录在案。”
随即,他又下达了第二道命令:“然后,你再算一下。昨日王县令他们『孝敬』的那些钱粮,能调拨多少,送到邺城去。”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尤其是朝歌县令王鲁和那些富商,脸都绿了。
他们孝敬上来的钱粮,还没在自己县里焐热,就要被直接划拨给那个不识时务的西门豹?
西门豹也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对着孙廷萧俯身下拜,声音洪亮而真诚:“下官代邺城数万百姓,叩谢将军!”
“诶!使不得!”孙廷萧快步上前,亲自将西门豹扶了起来。
他拍着西门豹的肩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期许,笑道:“西门县令,你先别急着谢。我们这支送亲队伍,接下来便要去你的邺城。你方才所说的那些举措,我可是要派人,一项一项,亲自去对照核实的。你可莫要令我失望啊。”
“将军放心!”西门豹站直了身体,目光坚定,掷地有声,“下官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恭候将军随时查验!”
孙廷萧满意地点了点头。
至此,他那副装了两天的、贪婪跋扈的武夫面貌终于收了起来,神情变得严肃而郑重。
他环视着堂下那些噤若寒蝉的官员,沉声说道:“各位。”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威严,让所有人都挺直了背脊。
“孙某此次奉旨巡狩,并不打算为难各位。但,尔等既为一方父母官,都是朝廷层层选拔上来的栋梁,圣贤书也都是读过的,切莫忘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圣人之道!”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敲打的意味:“另外,圣人宽厚,行的是忠恕之道,这个道理,我孙廷萧也是懂的。大家纵然有错,也还有改过的机会。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
“各自回去之后,把你们今日在大堂上报的那些赈灾举措,都给本将一一推行下去!本将此次北上送亲,路途遥远,但折返回京之时,依旧会路过此地。届时,我还要亲自考察各位今日的成效!都听明白了吗?”
“下官遵命!”
“下官明白!”
堂下,所有官员齐齐起身,躬身应诺,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不敢再有丝毫懈怠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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