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悄无声息地铺满了酒店大堂的每一个角落。水晶吊灯的光芒被调至最柔和的亮度,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却驱不散老板心头那片浓重的阴霾。他望着前台工作人员那双始终带着职业坚定的眼睛,那眼神像两簇稳定燃烧的烛火,不闪不避,透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原则感。老板心中最后一点侥幸的火星,本就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此刻被这无声的拒绝一浇,连最后一点青烟都快要散尽了。
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脚下的皮鞋跟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在这过分安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突兀。双手死死抓住柜台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要将那坚硬的木质柜台捏出两道深痕来。平日里在战队基地,他说话总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队员们见了他都得收敛三分,可此刻,连声音里都裹着从未有过的恳求,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求求你们了……”
这句话像一块被压抑了太久的石头,在喉咙里滚了又滚,带着胸腔里翻涌的情绪,终于从唇齿间挤出来时,每一个字都裹着沉重的颤音。那声音落在大堂光洁的地面上,仿佛能砸出一个个浅坑,又被四周的寂静反弹回来,一遍遍敲打着他自己的耳膜。他的肩膀微微垮塌下来,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脊梁,平日里在战队里说一不二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急切想要弥补过错的普通人的狼狈。“我知道规定重要,我知道客人的隐私得像眼珠子一样护着,可我找他真的是火烧眉毛的急事,不只是关乎我们一整个战队的生死,更是实打实关乎他的事啊。”
他深吸一口气,想借此平复翻涌的情绪,可胸腔里像是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感。他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那些字句像是在寒风中瑟缩的落叶,抖得不成样子:“我今天下午昏了头,说了些混账话,当场就把他辞退了。现在冷静下来一想,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割得我心口疼。他在战队待了两年零三个月,为了那帮队员、为了每一场比赛,熬了多少个通宵改战术,跑了多少趟线下赛场地盯细节,我都看在眼里……”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顿了顿,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可我当时被那点破成绩冲昏了头,就那么口无遮拦地,把他的心给伤透了。”
战队最近的一场比赛输得惨烈,赛后复盘时,他看着数据报表上刺眼的红色数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星耀作为战队的战术分析师,自然成了他迁怒的对象。他记得自己当时指着星耀的鼻子,说他的战术老旧过时,说他占着位置不干活,说他早就该被换掉了。那些话像淬了毒的箭,射出去时有多痛快,此刻回想起来就有多锋利,一遍遍凌迟着他的良心。他甚至记得星耀当时的表情,从最初的错愕,到难以置信,再到最后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像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烛火,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灰烬。
说到这里,他的眼眶像是被水汽浸软了,微微泛红,那红色顺着眼角蔓延开,晕染出一片脆弱的痕迹。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脸,动作急促而狼狈,像是要擦掉那点快要溢出来的湿意,又像是想抹去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他现在心里肯定跟刀割似的难受,我怕他钻牛角尖,怕他就这么放弃了自己最爱的东西……你不知道,他有多热爱电竞,做梦都想带着队伍打出成绩,我不能就这么把他的心血和梦想,全毁在我手里啊。”
星耀刚进战队的时候,还是个刚从大学毕业的毛头小子,背着一个半旧的背包,眼里全是对电竞的憧憬。他记得星耀第一次熬夜改战术,趴在电脑前睡着了,脸上还沾着打印机里漏出来的墨粉;记得有次队员闹矛盾,星耀挨个去做思想工作,嗓子都说哑了,第二天照样精神抖擞地带着大家训练;记得队伍拿到第一个小赛事冠军时,星耀抱着奖杯哭了,说“我们终于有点样子了”。这两年多的点点滴滴,像电影片段一样在他脑海里飞速闪过,每一个画面都让他心口的愧疚又深了一层。
他俯身向前,几乎要把额头贴在冰凉的柜台上,那股凉意透过薄薄的衬衫渗进来,却丝毫驱散不了他心里的焦灼。语气里的卑微几乎要漫出来,顺着柜面流淌到空气中:“我不奢求别的,就想知道他在不在这儿,哪怕让我跟他说句对不起,哪怕让我在楼下等他醒了见一面也行。要是他实在不想见我,我道完歉就走,绝不多待一秒钟。求求你们,就通融这一次,算我欠你们天大的人情,以后不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上刀山下火海,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有多失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陌生的酒店大堂里,放下所有身段去恳求一个素不相识的前台,可他顾不上了。比起失去星耀这个伙伴,比起亲手毁掉战队的未来,这点失态又算得了什么呢?
大堂里的寂静被他的声音填满,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悔意和焦急,连空气都像是被这份急切泡得发涨,变得粘稠而沉重。连趴在一旁藤椅上打盹的保安都被惊醒了,老人揉着惺忪的眼睛,慢悠悠地探过头来,好奇地看向这边这场不同寻常的恳求。他脸上的皱纹里还带着睡意,眼神里却透着几分探究,显然是被这许久未曾见过的场面勾起了兴趣。
前台工作人员脸上那副标准的职业微笑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眼神里闪过明显的犹豫和不忍,那目光落在老板泛红的眼眶上,又移到他紧攥着柜台、指节发白的手上,显然是被这份急切触动了。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悬着,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拽着,迟迟没有落下,键盘上的字母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她不可逾越的原则。
工作人员看着老板这近乎哀求的模样,脸上露出了难掩的为难,眉头微微蹙起,形成一道浅浅的沟壑,那沟壑里仿佛盛满了纠结。指尖在桌面无意识地轻轻点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为自己的决定敲着节拍。最终,她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那动作缓慢而坚定,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歉意,却依旧坚守着原则:“先生,真的很抱歉,还是不行的。”
“我们这一行有铁打的规定,客户信息是绝对保密的,这不仅是对客人负责,更是我们安身立命的职业底线。”她深吸一口气,刻意放缓了语速,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和,也让老板能听进心里,“您的心情我们真能体会,换作是我,遇到这样的事,估计比您还急。但规矩就是规矩,要是今天为您破了例,那以后其他客人的隐私可就没法保障了,您说这话在理吧?”
她从事前台工作已经五年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遇到过各种各样的请求。有丈夫来查妻子是否入住的,有父母来寻离家出走的孩子的,每一次,她都只能用同样的理由拒绝。她知道规矩背后是对每一个客人的尊重,哪怕心里有再多的同情,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她拿起桌上的纸巾递过去,那纸巾叠得整整齐齐,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像是在无声地安慰:“您要是真的想道歉,不如留下您的联系方式和想说的话,等明天客人醒了,我们试着问问他愿不愿意见您。如果他点了头,我们马不停蹄就联系您,这样既不违反规定,也能帮您把心意传到,您看这样行吗?”
老板接过纸巾,指尖攥得紧紧的,那柔软的纸巾在他掌心被揉出了一道道褶皱,像是他此刻拧成一团的心。纸纤维的纹路硌着掌心,带来一种细微的痛感,却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他知道工作人员说的全是道理,条条框框都站得住脚,可心里的焦灼像一团火,烧得他坐立难安,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哪里能等到明天。但看着对方那双坚定的眼睛,那眼神里的原则像一道坚固的城墙,他也明白再纠缠下去只是白费力气,只能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毛刺:“那……那就麻烦你们了。”
老板心里却在疯狂地呐喊:可是,真的等不到明天了啊。
星耀现在该有多难受?会不会一早就收拾好所有东西,悄无声息地走了?他那个人,性子犟得像头驴,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初他不顾家里的反对,非要一头扎进电竞行业,家里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他就靠着兼职打零工,一边养活自己一边研究战术,那份执拗谁都劝不动。这次被自己伤得这么深,他说不定真的会彻底心死,从此离开这个他付出了全部热情的领域。
战队里那些孩子,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都把星耀当亲哥看。打野的小宇刚进队时才十七岁,还是个没断奶的孩子,是星耀手把手带他适应赛场节奏,在他输了比赛哭鼻子的时候,买冰淇淋哄他;辅助的阿哲性格内向,不善言辞,是星耀发现他的闪光点,鼓励他在赛场上大胆指挥。要是知道星耀走了全是因为自己这张嘴,那些孩子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真心服他了。到时候队伍人心涣散,还怎么继续走下去?
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训练计划,锁在星耀的电脑里,只有他自己能看懂那些复杂的标注;那些只有星耀才摸得透的队员习惯——小宇吃饭不能放葱,一吃就反胃;阿哲熬夜后得喝杯热牛奶,不然第二天准会头疼;射手小林对强光敏感,训练室的灯都得调暗两度。这些琐碎的细节,换个人哪里接得住?这战队,离了他,怕是真的要散了啊。
他望着前台工作人员,嘴唇动了动,那些堵在喉咙口的话像是生了根,盘根错节地缠绕着,怎么也没能说出来。道理他都懂,规矩他也明白,可心里那股子慌劲儿,像被猫爪子挠着,一刻都不得安宁。他知道自己现在像个胡搅蛮缠的无赖,可他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就这一次,就这一次破例行不行?哪怕让我远远看一眼他房间的灯亮着,知道他还在这儿,我就能稍微松口气啊。
老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着,闷得发慌,连呼吸都带着疼,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细小的玻璃碴。工作人员那句“还是不行”像根生锈的钉子,一下下钉得他心头发紧,钝痛沿着神经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望着前台后面那排挂着客房钥匙的方向,钥匙串上的金属牌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如果实在不行,就自己上去看看吧。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瞬间占据了他的整个思绪。酒店一共三层,每层也就十几个房间,挨个儿听听动静?或者看看哪个房间的门缝亮着灯,像有人没睡?星耀习惯开着床头灯睡觉,说是夜里起来看资料方便,这点他记得清清楚楚。说不定,他现在还没睡,正坐在窗边发呆呢。
可脚步刚往前挪了半步,又猛地顿住,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不行,不能这么做。私闯客房是犯法的,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他这个战队老板的脸面算是彻底丢尽了。更何况,星耀要是知道了,怕是更不会原谅他了。本来就是自己理亏,再做出这种冒犯的事,那最后一点挽回的可能都没了。
可另一个声音又在耳边疯狂地喊:脸面算什么?战队的未来、星耀那片真心,难道不比这点脸面重要?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见到星耀,只要能把对不起说出口,就算被当成疯子又怎样?
他偷眼打量着楼梯口的方向,楼梯扶手是暗红色的木质材料,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心里像揣了个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乱响,飞快地盘算着:上去之后该怎么找?一层一层地看?会不会被保安当成坏人?星耀住的房间会不会有什么特征?他记得星耀喜欢靠阳面的房间,说早上能晒到太阳,心情会好。
可就在他的脚快要踏上第一级台阶时,又猛地收了回来。他仿佛能看到星耀打开门时,脸上那种震惊、失望又带着厌恶的表情。星耀本来就受了天大的委屈,要是用这种方式找到他,只会让他觉得更被冒犯,觉得自己连最后一点安宁都被剥夺了。那之前的歉意和诚意,不就全成了笑话?成了他为了自己心安理得而做的表演?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尖锐的痛感顺着神经传来,让他稍微清醒了些。掌心的皮肤被掐出几道红痕,火辣辣地疼,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只能等了。
可这等待像在火上烤,每一秒都煎熬得让人想跳脚。他死死盯着墙上的挂钟,钟摆左右摇晃,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秒针的走动声在寂静的大堂里格外刺耳,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敲在他心上,每一声都带着钝重的痛感。心里反复念叨:就等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要是还没消息,就……就再想别的办法。哪怕在楼道里站着,能离他近一点,能确定他还在这个酒店里,心里也能踏实些。
他找了个离前台不远的沙发坐下,沙发的皮革有些老旧,坐上去能感觉到里面弹簧的轻微塌陷。他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眼睛一会儿瞟向前台,希望能从工作人员的表情里看出点什么变化;一会儿又望向楼梯口,盼着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走下来。
大堂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也像是被拉长了,每一分钟都变得格外漫长。保安大爷不知什么时候又趴在藤椅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前台工作人员低头整理着文件,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清晰可闻。只有墙上的挂钟,还在不知疲倦地走着,提醒着他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而他和星耀之间的距离,可能也在随着时间一点点拉远。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战队群的消息,队员们还在讨论着明天的训练计划,没有人知道星耀已经被他辞退,也没有人知道他此刻正坐在这里,像个等待审判的罪人。他看着那些消息,心里一阵发酸,如果星耀真的走了,这个群里的热闹,还能维持多久?
手机屏幕渐渐暗下去,映出他自己憔悴的脸。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心里所有的焦躁和悔意都吸进去,再缓缓吐出来。可那份沉重的情绪,却像附骨之疽,怎么也摆脱不掉。
他知道,今晚注定是个无眠之夜。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得承受自己冲动种下的苦果。只是,他真的希望,命运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一次向星耀道歉、一次挽回这一切的机会。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祈祷星耀能再给他一点时间,祈祷这场因为他的错误而掀起的风波,能有一个不算太坏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