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小说网

第 61 章（第1页）

【第六十一章】

“使君垂询，下官不敢隐瞒。”他拱手道：“下官当年蒙州郡举荐，以‘明习律令’入台，最初不过是一令史。”

他语气平和，却透着一丝过往的辛酸：“在御史台这些年，下官见得多了。台中之位，清要显贵，多少是高门子弟、进士及第者的起步之阶。似下官这般出身，能得一令史之职，抄录案牍，已属不易。若无机缘，恐终生埋首文墨之间。”

说到此处，他眼中浮现出由衷的敬意：“直到前岁，幸蒙李中丞（李纲）不弃。中丞翻阅旧卷，见下官于几桩陈年疑案的条文签注略有见解，召去问了几句。许是中丞觉着下官于律令条文还算用心，竟破格擢拔，授以此职。”

他略作停顿，解释道：“至于为何是殿中侍御史……使君明鉴，此职虽品级不高，却直侍殿廷，关乎朝仪体统。李中丞曾对下官言：‘台谏风宪之地，非仅需刚直敢言，更需沉静守礼、明法知度。尔性谨细，通律令，先于此位，习朝仪，观政体，养器识，正当其用。’”

贾峥的语气充满感激与理解：“中丞此举，既是破格任用，予下官进身之阶，亦是周全爱护。若直接将下官置于监察州县、弹劾百僚的前沿，以微末出身骤得清要，恐非福分。殿中侍御史之职，恰能让下官以所学律令为本，于规行矩步中，慢慢立稳脚跟。”

他说罢，向程瑾深深一揖：“下官自知才具浅薄，唯勤勉奉公，不负中丞知遇之恩。此番能随使君历练，更是求之不得的学习机缘。”

程瑾听他言辞恳切，心中亦有所触动。她能听出这番话背后的分量——一个无显赫出身、凭着实学与机遇才走到今天的人，那份谨小慎微与珍惜，与她这个顶着“侯府世子”光环却如履薄冰的处境，内核竟有几分相通。只是这般剖白心迹，难免让气氛过于沉重。

她连忙抬手虚扶，脸上露出惯常的温和笑意，故意用轻松的口气打断：“贾先生，你又来了。私下说话，何必如此拘礼？快坐下，菜都要凉了。”

待贾峥重新落座，神色稍缓，程瑾便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回正事。她夹起一箸菜，仿佛随口问道：

“如此说来，依贾先生之见，这李清非但非庸才，反而可称能吏？”

“至少于刑名一道，堪称干练。”贾峥肯定道，“不止于此。卷宗中还载有他主持修葺县学、劝农耕桑之事，皆有始有终，可见其责任心与实务之能。”

程瑾的眉头却蹙得更紧。一个在刑名、教化、基建上颇有建树、明显具备能力和责任心的县令，偏偏在常平仓一事上“庸懦”到三年颗粒不动？这说不通。

“那……关于常平仓，卷宗中可有何线索？”她问到了关键。

贾峥脸上的兴奋淡去，转为一丝困惑：“这正是奇怪之处。下官确实找到几份李清亲笔批示的便签或内部指令，皆是他刚刚上任不久，要求‘核查常平仓实数’‘调取近年籴粜细账详核’。”

他抽出那几张便签，纸张已有些发黄，但字迹清晰有力，确实是李清的笔迹。“然而，”贾峥语气凝重起来，“按照这些指令本应生成的核查报告，在对应卷档中要么遍寻不见，要么……找到的也只是敷衍了事的誊抄旧文，毫无新意。此外，还有几份县仓吏呈请拨款更换仓廪防潮物料、修缮仓顶的文书，皆被以‘库帑不足’‘旧物尚堪用’等理由驳回或无限期搁置，批驳的笔迹……却并非李清。”

他将一份驳回的申请文书呈上，程瑾接过细看，那上面赫然是县丞吴晋的批红。

一个有能、有责的县令，批示要查的账，最终不了了之；他治下需要维护的仓廪，拨款申请被副手驳回。

常平仓“三载不粜”的背后，似乎不仅仅是“庸懦”二字所能涵盖。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终于浮出了水面。

贾峥将那几份关键的文书留下，又匆匆扒了几口已然微凉的饭菜，见程瑾陷入沉思，便识趣地告退：“使君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先告退了。”

“去吧，早些歇息。”程瑾回过神来，温言道。

贾峥躬身退出，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程瑾一人对着一桌残羹与那几份摊开的卷宗。烛火将她沉思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

她将那份吴晋批红的驳回文书拿起，又仔细看了一遍。那理由写得冠冕堂皇——“库帑不足”“旧物尚堪用”，笔迹平稳，甚至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老成持重”。与李清那几份字迹清劲、意图明确的核查指令摆在一处，反差强烈得刺眼。

一个有明确意图、下令核查的主官。

一个执行不力、甚至反向驳回必要维护申请的副手。

一个在刑名基建上显露出能力与责任心的能吏。

一个在常平仓事务上被架空、最终以“庸懦”揽责的“罪官”。

还有那些民间刻意引导的“贪污”流言……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常平仓”这根线隐隐串起，却又指向一个模糊而诡异的图案。李清绝不简单，吴晋更是深不可测。

阿穆轻手轻脚地进来，将残羹冷炙收拾出去，又打了温水伺候程瑾简单洗漱。一切收拾停当，吹熄了外间的灯，只留里间榻边一盏小烛台，便退到外间自己的小榻上歇下了。

程瑾躺在里间的榻上，听着外间阿穆均匀的呼吸声渐渐平稳，自己却思绪纷乱，毫无睡意。李清与吴晋的面孔、那些矛盾的线索、民间诡异的风声，在黑暗中反复交织，让她辗转反侧。榻板随着她的翻动，发出极细微的吱呀声。

不知过了多久，疲惫终于压过了纷乱的思绪，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了不甚安稳的睡眠。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咚、咚、咚。”

三声不轻不重、却异常清晰的叩门声，骤然打破了后半夜的寂静。

外间榻上的阿穆一个激灵惊醒，心脏狂跳，睡意全无。她下意识地摸向枕边暗藏的短刃，压低声音，带着刚醒的懵懂与骤然绷紧的警惕，朝门外问道：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