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是正六品女医官,有品级,亦是仁安堂正经的管事。虽因脾气宽和,底下人并不十分畏惧,正经吩咐句什么,还是十分有威望的。
是以她话音刚落,一干宫人已做鸟兽散,有往伙房煎药的,有照拂病人的,唯独一人避开人眼,竟是往外头去了。
苏慧娘打眼瞥见,心中生疑。
她认得这名宫人,姓苏,名湘娘,入仁安堂约有大半年,因着手脚勤快、为人伶俐,背诵药理尤其分明,很得苏慧娘看重。
若是平时,苏慧娘未必留心,但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她赶在这样一个微妙时刻,行踪又如此诡异,却由不得苏慧娘不谨慎。
另一边,那湘娘觑着没人注意,脚步轻快地出了仁安堂,沿着回廊曲曲折折走出一射之地,就见前头山石后立着一名小内宦。
他手中提着食盒,靴筒溅了泥点,正踩着石阶用手擦拭,仿佛只是偶然相遇。
湘娘目不斜视,只在擦肩而过时停下脚,细不可闻地说了句:“天子对那一位犹有余情,下狱之说,怕是有诈。”
小内宦微微颔首,却不答话,拎着食盒去了。
湘娘消息传到,松了好大一口气,沿着假山兜了半个圈,便要原路返回。
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拐过回廊,就见一道深青身影立在路中央,不知等了多久。
湘娘心头打了个突,面上却不露异样,上前行了个福礼:“杜姑姑怎么在这儿?可是有什么需要咱们帮着跑腿?”
苏慧娘上下打量她,突然叹了口气。
湘娘后背攀上寒意,勉强笑道:“姑姑做甚叹气?可是有为难之事?”
苏慧娘面色沉静。
“我见你办事伶俐,以为是个聪明人,却不想聪明浮于面上,里头却是糊涂油蒙了心,”她语气骤冷,“方才,你与谁串通消息?”
“宫里的规矩可都忘了?自己这条性命,要是不要!”
第400章
在宫里当差,伶俐还在其次,想活得长久,首要是明哲保身。
这是杜慧娘宫廷生存多年的经验之谈。
她是前朝年间入的宫,彼时年岁尚小,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跟在大宫女身边打下手,没少见得脸宫人因着一句话没说对、一件事没做好,甚至有时根本什么没说也什么没做,只是碰上主子心情不好,就被拖出去乱棍打死。
久而久之,她学会了千言万语,不如一默。
若是搁在前朝,即便察觉不对,杜慧娘也不会乱管闲事。
主子们的恩怨,与当奴婢的何干?在这宫禁之中讨生活,保全性命尚且艰难,哪有本事替大人物们排忧解难?
但她无法用同样的态度对待当今天子。
杜慧娘永远记得,天子入主宫禁的头一年冬日,她得了风寒,病症愈拖愈重,不仅发起高热,一到晚上就咳得喘不上气。
同住之人说是肺痨,硬将她挪去仁安堂。
那时的仁安堂可不比如今,没有女医坐镇,人送进来,与等死无异。她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没有火盆也没有茶水,不过半日已然奄奄一息。原以为逃不过一劫,却在昏昏沉沉之际被人扶起,往嘴里灌了半碗药汤。
等杜慧娘再次醒来时,人已换了房间。身上是厚实的被褥,屋里点着火盆,旁边甚至坐了个小宫人,用帕子包了一块冰雪,敷在她额上降低体温。
从小宫人口中,杜慧娘知晓,是天子下旨整饬仁安堂,不仅派了医官坐镇,还自掏腰包为患病宫人买了药材,添置了被褥和炭火。
“天子仁厚,不必你们感恩戴德,安心养好身子,活得长命百岁,就当报答她了。”
听完康女医转述的口谕,杜慧娘胸口发涩,眼角酸楚。虽然她照本宣科地高呼过无数遍“天子仁德”,虽然她从未见过这位以女子之身登临皇极的陛下,却是自她身上真正得知,何为“宽仁德重”。
再之后,她跟着康女医学医,从“杜慧娘”一跃成为“杜女官”。
有了品级,得了俸禄,待得年满二十五,甚至能出宫还乡,与阔别多年的家人团聚。
前朝年间,她想都不敢想自己能有这般前程。
杜慧娘很清楚这份荣耀是谁给的,只有当今天子在位,如她这样的奴婢才能受照拂,才有机会出人头地。
她今年二十四岁,眼看要满二十五,荣耀归乡在即,不允许任何人毁了她的机会。
“你现在跟我去向康医官陈情,说清楚暗地里传送消息之人是谁,看在一场相识的份上,我可以为你求情,”杜慧娘冷冷盯视着苏湘娘,“否则东窗事发,天子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断容不得宫中有吃里扒外之人。”
苏湘娘面色煞白,嘴唇微微颤动。
然而不过一瞬,她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