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房低矮的门框,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门外是北大荒严酷而真实的寒冬,门内是跳动的灶火和两个神色各异的男人带来的、另一种形式的压力。
林晚照站在灶台边,火光照亮她半边脸庞,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她垂着眼,双手在身前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充分展现出一个骤然面对“上级领导”盘问的、底层劳动妇女该有的紧张与不安。棉袄袖口被她下意识地往下拉了拉,遮住手腕。
“林晚同志,别紧张。”周干事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和,但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却锐利依旧,“就是简单了解一下情况。坐吧。”他自己先在小板凳上坐下了,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钢笔。
王大山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脸色沉郁,目光在林晚照和周干事之间来回扫视,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老陈头则默默地走到灶膛边,拿起火钳拨弄柴禾,仿佛眼前的事与他无关,但微微侧身的姿势表明他正听着。
林晚照依言在另一个小板凳上坐下,身体略微前倾,姿态恭敬而拘谨。
“你是什么时候到三连的?”周干事翻开笔记本,语气平常得像拉家常。
“报告领导,是大前天……下午。”林晚照声音不大,带着南方口音,语气怯怯的。
“怎么来的?”
“走来的……路上遇到了赵卫国同志,他……他看我可怜,帮了我,报告了连长。”她按照之前和王大山、赵卫国对好的说辞回答,语气带着感激和后怕,“要不是赵同志和连长收留,我可能就冻死在外面了。”
“哦?赵卫国是在哪里遇到你的?”周干事笔尖在纸上记录着,头也没抬。
“在……在连队北面那片荒草甸子边上,一个旧窝棚附近。”林晚照回答。这是实话,只是隐去了她最初出现在“红岸”警戒区边缘的关键。
“一个人?当时什么状况?”
“就我一个人,又冷又饿,身上还有伤,走不动了,在窝棚里躲风雪。”林晚照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哽咽,“带的干粮早吃完了,介绍信和包袱也丢了……”
“伤是怎么弄的?”周干事终于抬起眼,目光如锥。
来了。林晚照心脏微微一缩,但脸上适时露出恐惧和痛苦交织的表情:“是……是狼。晚上迷路的时候遇到的,拼了命才跑掉,衣裳被树枝挂破了,也摔得不轻。”她缩了缩肩膀,仿佛回想起那场景仍心有余悸。这个解释既能说明伤口和狼狈,也符合北大荒荒野的实际情况。
周干事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然后点了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到了三连之后,一直住在哪里?都干了些什么?”
“报告领导,一直住在这个工具房。连长让我在养猪场帮忙,跟着陈伯干活。每天就是喂猪、清圈、铡草、挑水。”林晚照回答得很快,语气朴实,列举的活计也都是养猪场最日常的,“陈伯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昨天晚上,你在哪里?听到或者看到什么异常动静没有?”周干事的问题转向了核心。
林晚照露出努力回忆的神情,眉头微蹙:“昨天晚上……我喂完最后一遍猪,收拾完,天就黑透了。又冷又累,早早就在炕上躺下了。”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好像……好像是听到外面有点动静,狗叫得挺凶,还有人声……但风大雪大,听不真切。我以为是连队里晚上有事,没敢出去看。”
“具体是什么时间听到的?持续了多久?”周干事追问细节。
“时间……我说不好,大概……半夜吧?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狗叫了一阵,后来好像停了,又好像有,我也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真的。”林晚照的回答含糊其辞,符合一个疲惫不堪、被惊醒又很快睡去的外来者的模糊记忆。她既不能完全否认听到动静(那样反而不自然),也不能描述得太清楚(容易出纰漏)。
周干事再次记录,然后合上笔记本,但并没有放回公文包,只是拿在手里,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似乎更加专注。“林晚同志,据我们初步了解,昨晚失窃的粮食数量不小,而且盗窃者手段利落,对连队环境似乎也比较熟悉。你刚来不久,对周围的人和事,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或者,有没有人跟你打听过连队里粮食储存、哨位这些情况?”
这个问题更危险,带着明显的引导和试探。是在怀疑她有同伙?还是想看她会不会为了撇清自己而胡乱攀咬?
林晚照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慌乱和急切,连连摆手:“没有!领导,真的没有!我来了之后就跟着陈伯干活,除了赵同志送过两次东西,几乎没跟别人说过话!更没人问我那些!我……我就是个干活吃饭的,啥也不知道啊!”她的急切显得真实,那种生怕被牵连的恐惧也恰到好处。
一旁的王大山眉头皱得更紧,但没说话。老陈头拨火的动作停了一下。
周干事又盯着她看了片刻,脸上那种刻意的温和渐渐淡去,恢复成公事公办的严肃。“林晚同志,你的情况,王连长已经向营部做了初步汇报。但现在连队发生了这样严重的失窃事件,涉及集体财产,我们必须对每一个可疑环节进行排查。你作为新来的、且来历尚未完全核实清楚的人员,接受询问是必要程序。希望你理解,也积极配合。”
“我理解,我配合!领导,我说的都是实话!”林晚照用力点头,眼神恳切。
“嗯。”周干事站起身,在狭小的工具房里踱了两步,目光扫过简陋的土炕、破旧的灶台、墙角堆放的那点可怜的口粮。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灶台上那口正在咕嘟冒着小泡、散发着朴素菜粥香气的小铁锅上。
林晚照的心瞬间提了起来。锅里煮的是她晚上那份口粮,玉米面加一点土豆萝卜咸菜,再平常不过。
周干事走到灶台边,拿起灶台上的木头锅盖,看了一眼里面的粥,又看了看旁边装玉米面和小袋土豆萝卜的破筐,似乎只是随意检查。然后,他放下锅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灶台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老陈头给的那个粗陶罐,盖子半掩着,露出里面雪白的猪油。
“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周干事忽然问,语气又缓和了些。
“没有没有,连长和陈伯都很照顾我,有吃有住,还能为集体出力,我很知足了。”林晚照连忙说。
周干事点了点头,没再看那陶罐,转身对王大山说:“王连长,基本情况我了解了。林晚同志这边,暂时没有发现明显疑点。不过,按照程序,她的活动范围还需要进一步明确限制,在失窃案彻底查清、她的身份背景核实完毕之前,最好不要离开养猪场区域。相关情况,我会如实向团部汇报。”
“是,周干事,我们一定严格执行。”王大山沉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