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远行,去了望外面的世界,即便他我不觉记得,我是否远行过。
可这次远行,庸庸碌碌,不知怎的,依着妈妈的肩膀就睡去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列车已进站。我痛悔一时的倦意,让我错过了人生的第一道风景,同时也感慨一时的迷惘,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里,我们携手,跟随人流,出了栈道,穿过马路,就来到了一家旅馆前,暮色时分,旅馆的灯光明灭可见,看来还有人没有睡去,像是等着我们一行人的到来。我们轻手轻脚推门进去,忽然有个声音从哪个角落里晃了过来“住宿啊?”随后就听见脚步声,一个身影打着哈欠过来了。
“嗯,住宿,有房间吗?”母亲及时应语又问着,不显多少慌乱。
“十块一晚,单间。”看来她实在有些疲倦,有些厌烦的说。
“那好吧,我们住下了。”母亲不打折扣的爽快应着,随手掏出准备好的钱,递了上去,那个人斜瞟了母亲一眼,不时关注的又瞥向人模人样的我,而后又似不厌烦的随手捂住嘴巴,长长打了一个哈欠。
“请跟我走吧。”
我们紧随着那个身影攀着楼梯,到了二楼拐角处的一间有门牌号的小屋停下了,那串哗啦啦的钥匙动着,门开了,里面黑洞洞的,不见光影,那个人伸手进去,随意触摸着,那灯就亮了,照得满屋子煞白。
“进去吧,只此一间,记得走的时候叫我。”他不无好意,蹒跚的去了,留给我们的,只有可趋见的光和影,我们顷刻间置于另一个世界,屋里很干净,一张仿古的漆木大床,角桌面上摆着一台蒙帘的电视机,油光正亮的七彩魔石地板在灯光的照耀下,还能看见自己的影子。母亲随手关上门,简单脱了脱,就招呼着上床睡觉去了,可我却一点睡意没有,有如夜猫子,眼睛瞄来瞄去的,耐不住反身起来,径直踱步到那扇窗户前,拨开窗帘一角,探向窗外,星罗棋布的街巷一片沉寂,夜深了,只有头顶上的星星慵懒的晃着身影,眨着眼睛……我的心里不由一阵阵泛凉,静默的拉严窗帘,合衣回到床上。那份静谧更让我心息不定,我们这是到了哪里,我们到这里做什么,我刹那间回想起些什么,是的,在列车上,我和母亲谈到父亲,一个从未见面,更不晓得什么模样的父亲,父亲还有一个父亲,就是我的爷爷,和我曾经谋过面的姑姑生活在一起。他们就住在脚下的这座城市里,我们是来拜访他们的,也要祭奠我那未曾熟悉、记忆模糊的父亲,我清楚的记得,我是一个寄养子,一个寄养在别人家的孩子,这次我们要回家了,回到了那个多少年前就应该回来的家。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母亲便唤醒了我,一番梳妆洗漱后,我们便告别了这家客栈,涌进了茫茫人海中,是那么的乍眼,一个著着草原鲜明服饰的女人,领着她俗而不凡的儿子,穿行在这里,时过境迁,早已不是那般模样,母亲不时的仰望着,又低头趋息着,仿佛遗落遗失了什么。
“师傅,火花路,民东巷38号怎么走?”母亲不间断打听着,几经辗转,终于有了眉目,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了下来。“火花路,民东巷38号”母亲边看边唠叨着,连我也记住了它,那块嵌在砖墙上,已经脱釉,色迹明显模糊的门牌号。
“对,就是这,我还记得的。”母亲又前前后后巡视了一遍,对我说。
这是一处藏匿在闹市区,但不喧嚣的方正庭院,厚实的砖墙瓦檐,突显突兀翘拔的旧式门楼,古板笨重的两扇油漆大门,合闭着,庭院看似挺深,站在门前,就可仰见那高大的果树,试探性的轻轻扣着门环,虽是很轻,但还是咚咚作响的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的心由然紧张着,好似要回应的砰砰跳动起来,俨然这几声响过于沉闷,就连赖在枝头鸣叫的鸟也不由注脚了看……母亲举止不定了,准备再尝试一番的时候,却恍似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轻盈却不稳重,母亲不由得顺着门缝溜了一眼,欠欠身子,退后了一步,他心惊着,上前一步,站在那台阶上,仰首望着那扇未开启的门……门开了,一个从面目上看要比我小上几岁的小女孩慌张的探出头脸来,惊息未定的,眼睛上下翻转,觑视着母亲。
“你找谁啊?”她诧异的神情掠上她的眉梢,惊觉的问道。
“这是莫家,莫芷兰家吗?”有些窘涩,母亲还是提话应着,那个小女孩皱起眉头,沉思着,再度打量着母亲,不自在,甚而有些失望。
“我们是草原过来的,是这里莫家的亲戚。”母亲有些为难的坚持补充了一句。
“亲戚?草原来的?我没听说过啊!”那个小女孩见着母亲执着这么说。
有近低声自我嘀咕着,忽然,这时冷不可知的就听院里扑通一声响,有似什么东西落了地哦……
“爷爷!……”女孩哎呦一声转身跑回去了,只留有母亲和我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母亲回过神来,朝我招手,示意随她进去,就这样探索着,我们一前一后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闪过一道难得几见的屏风画廊,绕过一堵矮矮的透隙花墙,就来了院子中,撩目一看,就见一位上了年级的老人跃伏在房前的方砖地上,那个先前跑过去的小女孩正俯着身子,搀扶他起来,可那老人愣是没有起来的架势,地面湿漉漉,不时还能瞥见房檐阴角处鲜露几净的青青苔藓,这里像是新近下过雨的,可我却一时搜素不来记忆那般的印象,母亲见状,急着跨上跟前的几步台阶,奔了过去,没有招呼我,我也只好木然束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且一脸茫然又冷漠的望着发生的一切,似乎与我没甚关系的。一霎那,那个小女孩在母亲的帮助下,将那老人咧咧巴巴的搀扶了起来,为他抖落了身上的尘土,又为他整理着衣裤,我离得她们并不是很远,也不是很近,大可以不计的距离,我自是可以看得清楚,母亲红着脸,有近羞怒的向着我瞥了几眼,一慌神,我心惊着拔高蹿上台阶,几步就到近前,也许是我太过莽撞,欠妥的行为吓着了那位老人,那位站立未稳的老人趔趄的倒退了几步,回眼怔怔的看向我,浑浊的双眸,搅动着,不见一丝光泽。
“你又是谁,你怎么过来的?”那个女孩尤为惊异,顿显不满的说,我涩涩的,心凉了半截,似是有了些温度的表情又霎时黯淡了下来。
“噢,忘跟你说了,他是我的儿子,格日勒,我们一道过来的。”母亲也有些不快,急忙去语解释道,弄了半天,看似灵巧的她竟哪时没有瞥见我,忽视了我的存在,我心里相当尴尬和不得劲,不由胀红着脸,退到了一边,可那老人似乎盯着我不放,左一眼、右一眼的打量着我,刹那时,那老人眼里有了些波动,也有了些晃动着的光芒,他的身形不由得也随之晃动起来,紧接着老人翁动着干巴的嘴唇,想要倾吐些什么,但却没有一丝声音,只见着一抹涎水从那唇角显露出来……。
“爷爷!赶紧进屋吧,要不,我妈回来了,又要发脾气啦!”有近厌恶,那个小女孩立声说着,我故意侧过脸去,不去看那儿,她也索兴独自搀扶着那老人向着那敞开着的屋门口走去。
“格日勒!……”母亲厉声喝道,我浑身抖索了一下,颤颤的转过头来,见着母亲又胀红了脸,怒视着自己,我似乎不以为要,略有闲情的瞥见那个女孩脚步一时间慢了下来,回头凝视着我们一阵,又转身进到那屋子去了,我知道他的冷漠和无动于衷,深深刺痛了母亲,这就像平日里那些闲着多事的人私下里说他们没家教来着,伤着母亲那颗心,也弄伤了自己……我不由得又一次惭愧的低下了头,慢慢的靠向母亲,希望以此……母亲看起来也似是仅仅那般无奈作状,更确切的说,是失望的虚虞叹了口气,望着她们进到了那里,反侧瞥了瞥我,走了过去,我自是很明智的跟着她,尾随着她。
门敞着,没有关,母亲自是没有心里障碍的跨了进去,而我却想着那跟进来的脚步,回头去关那扇门。“不用了,大热天的。”母亲背着手,勾动我的衣角,出声示意我不必劳神费力想着那么去做,我这才意识到,这纯粹是多此一举,惭惭之余,也瞬间感受到了,这里还真是闷热得慌,我赶紧正身正脸,规规矩矩的向前几步,立在一旁,眼睛却不住的四处游荡,这里像是这户人家的正屋厅堂,很宽敞也很明亮,有着别具特色的格廊,屏风廊道后面俨然是生活做饭、就餐的地方,窗明几净的让人心里不觉有了一丝觉动,浮想翩翩起那些色香味俱全的东西来,撩目之及,又可见着厅堂两侧有着几些装有精致把手的木门,古色古香的很典雅,即便个别之处有些腐蚀,掉釉,也优尚于自家门厅里的那些粗制滥造。东屋门半敞着,方才进屋的那个老人和小女孩就在里面,从门隙中还可清楚的看到,那位老人神情恍惚的坐在炕沿上,那个女孩正在为他脱鞋抬腿,并掷地有声的念叨着:“你就老实待在这里,哪也不许去……真是的,整天瞅这瞅那的,一辈子在这里还瞅不够啊?”有近训示的话语丝丝入耳,母亲错动着脚步,想要过去,却又一时止住,并退了回来,像我一样杵在那儿,专注的望着屋角的一老一少,不消一会儿,那个女孩掸着手出来了,一抬眼,一差神,后又觉疑生分般回复了原来的模样,隐约之中让我们很是涩涩。
“你们坐吧,我妈出去买菜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想是见着眼前的这母子两人还算规矩,那个小女孩放松了多少警惕,随和说着,且一语不及,奔着我,走了过来,那眼神浮遮身望的,在我面前横穿而过,进到了我左手间的那间屋子里,母亲转过身,看了看我,不言语的点点头,示意我上前来,坐到屋中央茶几一侧的沙发上去,省得那么呆傻,不雅观的碍人眼。这次我倒是心领神会的照做了,可不想,一屁股做下去,半截身子悠忽陷了下去,又弹了起来,我窘迫的捋直身板坐稳了,腿脚不住的打颤,晃动着……母亲见我这般由意不自然,漫步过来,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生晦的微笑,那步履,那神态,是如此轻盈、端庄,像个淑女似的,随即探手抚住了我的肩头,安抚着我那颗不安的心,继而没了多少颤动的意味,我也平复着自己,报之以感激生惭的眼色。
“思泽!没事的,咱们到家了。”乍听起来,倒也没觉什么,似乎这都是在情理意料之中,可也觉察些异样,掺杂着那么一种久远了的意味,毕竟思泽这名谓,不论是在文家,还是在外公苏家,母亲确是很少称呼我这么来的,即便从哪时起,我就知道,他我有着另一种称谓、名号,不是笔名,也非乳名格日勒所能代替得了的,这也是母亲闲暇里,私下熟心告诉我的,只是在那小村庄里不便也不好宣扬而已。如今确是在这里,极度陌生的地方,转换着形神,堂而皇之唤着,这更让我觉到了那份不失庄重的凝肃,我越发感到体内焦迫待抑的余热,冲撞着心头,不由胡思乱想的解着系在胸颈处,故显端庄的那颗细扣,总算舒坦了一点,近于松了口气,那份似是久违了的欣喜,不畏浮云遮望眼的顿显在母亲言开四溢的面庞上,让我由衷也细味到了这就是母亲口中念及的那个遥远的家,那个只有在外公家一隙角落里才偶尔逢时提及的它。
是的,母亲自从嫁给养父,就很少甚少提及我们以前的故事,即便哪时哪地不小心触碰到了相关话题,他们也总是设法绕开,谨慎的避而不谈,只是到了外公家里,从外公、外婆不时絮叨往来的话语中,我才确信,那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他是一个有家有亲人的孩子,不是常人眼中的弃儿,只是暂时不得已寄居在这里哪里的,将来还不知怎么着,有些特殊的异类孩子,这就像他的户口一样,耐人寻味,又不得其解,刚入学的时候,他的户口栏户籍处醒目标注着‘待定’,理由确是‘借续’。待母亲改嫁之后,自己念了初中,学校为了正常、方便起见,便填写文家所在的户籍、地址,注脚依旧是‘借续’。有时,我也常想,要向母亲和外公讨个说法,要个明白,可她们总是皱起眉头,脸色也不大好看,随即敷衍着说。“你还小,不需想那么多,等你将来长大了,就会知道的……”“这也是件没办法的事,兴许是件好事呢!”这迟迟未到的好事,多少年来,都让我很是尴尬,窘涩,也诧异得心慌,不惟有些别扭,还不为落到实处的成了一块隐忧心病。直到合村并镇,初中读到大半,班级里相继来了一些城里吃皇粮的盲流学生,他才隐约知晓这其中是有一定微妙的必然可取之处,只是到现在,我还难以肯定自己究竟是应该属于农村的农村娃,还是有着所谓城镇——城里人的特质身份,着实让人难堪,不屑愤怒,有近捉弄自己,我自是旁无遮拦,羡慕那些似是生来就有着城镇户口的城里人,在他的眼里,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两个群体,一些人是不花钱不费力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那些东西,而一些人即便很辛苦,很苦累,也难以充足获取与之相匹配的东西,忍饥挨饿,也是常有的事,似乎与一些人无关痛痒,这就是浅显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差别。男人与女人,贫穷与富贵,乃至丑陋与俊美,善恶与良实,这些我当然早熟的知道,无法摆脱的也左右不了,要不然我也不会被亲人裹挟着徘徊在城镇与乡村之丛,城里人与庄户人之间的漩涡里,不得回炉再造。
我没有地地道道农村孩子那般顽皮刁钻的属性,也不具备城里孩子睿智傲气的德性,但他确是有种介乎两者之间傲视群芳的独特气质与傲骨,虽然这并不常常体现在我卑微屈从的外之下,但却是谁也改变、动摇不了的,似乎也是注定与生俱来的,不可抗拒的一种特质,我就是在自我意想、揣摩、幻想中求得一隙喘息,生存的哪一种人,乃至一个人。
从这老少的衣着打扮,家居装饰来看,我确定,这是一户称得上的优等人家,是有着一种他所向往的那个氛围气质的。可这种气氛,是我曾经憧憬,想象着的,而今存乎的恍然间又有着某种切实的生分,以至于产生一种距离感的品味。
屋里很热,即便门是敞开的。
不几时,那个女孩婀娜的从那疏忽的小屋里,步履出来,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书,一边看着,一边有所表情的演示着,轻便的就来到了我和母亲的面前。
“你们渴吗?壶里有水。”
“不!……我们不渴,你……你不用管我们。”似是没有觉意到那个小女孩漫步到来,母亲把握着那精致剔透的茶杯,鉴赏般的神情立时凝固了,慌里慌张的缩回了手,语气不稳的回应着她,杵在当面的我,倒是早已主意到了她,徒生厌烦的瞥瞧了那小女孩一眼,像是那个小女孩也没有要理会我的意思,我也就徒然无趣,闷声不响的起身,踱步出了这空阔的厅堂。
我们出去看看啊!如此呆坐,确是不胜其烦,母亲也响应着起身,跟了出来,只留有她一个人的身影在这窒息已久的厅堂里翘楚可望,这洽乎是一种隔离已久的生息和自然疏远,而非巧意淡漠,出了这门,母亲犹疑片刻,随后在屋前不远的花墙上委身坐了下来,而我此时却似有意与人拉开一段距离,俨然不想让谁知道的,在花墙的另一端角停下来,随处张望着,又不经意的及时瞟着母亲,母亲旁无声息的坐在那儿,左手支起下颚,忐忑的想着什么,那眼神避而不及的又扫向他这边……他随兴规避着那含糊待清的目光,那神情,转而不去理会,猜想它,快步挪到那可粗壮的大梨树下,它有趋被花墙隔离了出来,鲜见几块突起的磨菱石块,又将它烘托着圈围起来,是那么的显眼,冷绰绰,我不由举头抬眼往去,一束耀眼的光芒,从枝叶与果实的间隙中透射下来,晃得我赶紧闭上了眼,瞬时我驱身蹿动几步,避开它,侧着身子仰望,那硕大透绿的果实,沉甸甸的,一簇簇,挂在枝头,有近于要让挺拔的树干枝条也不得不坠下腰来,旁落的叶子也更发显得零乱多宠……意兴所至,我不由触手抚摸着它的躯干,如同俯拾着自己往来即去的不明记忆,清风拂动,撩拨着那一心绪,又不尽嗅到一股浓浓的扑鼻芳香,环顾四周,却未觉出它从哪里来……。这是一个有着不少房子的大庭院,是一处别有情调的地方,脚旁凹下去的地段是一排排错落有致的菜畦,有熟心可谓的葱、辣椒、柿子、黄瓜……更有爬满畦头地梗的结着红红的果实,表面凹凸不平,顶头却有些突起的让人就莫名新奇,徒生食欲的什么东西,一条简易块状石条铺就的便捷小道躺在那菜畦,与葡萄架的一侧更为添了一份幽雅,我心里不由暗自感叹,这里真是一处匠心独造,有意趣的庭院,生活在这里的人,想必也是有着某种品味的人,至少不是那么俗气的。
正当我沉醉其中时,恍若听到哐当哐当几声响,紧接着一个声音漫了过来。“小茜,小茜……”婉转而急促,又间或隐匿着某种不可触闻的嗔怒。
“这孩子怎么这般粗心大意,连门都望了关了!”那个声音随继说着,我不由转身去看,母亲不知何时已转到了那台阶边,局促不安的,晃神的功夫,一个女人崭露头脸的从拐角处显出身形来,急意匆匆的跨步上了一级台阶,也是一闪神的功夫,有见于扬头瞥见了那道静候在那里的身影,那个女人悬着的脚步,僵直的落了下去,瞬间他也看清了她的那张脸,一副与着室内那个小女孩一样白净且有几份相似模样的面庞,一时间,我的心纠结着,扭转着,那张脸明明是在哪里见过的,一时却又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