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华年背的一字不差,曾倩从手里抬起头来,看着桌上陈旧的信纸,“你跟我说她就是意外死的,那时我才想起来,我原先的目标是找到证据,证明那个小三和我爸害死她,可是我其实已经忘了,我忘了……我一直埋头往前跑,跑啊跑,那么努力,那么辛苦,可是我都忘了我是为什么跑,要跑到哪里去,我就那么一直跑,还嫌你拖着我,嫌你停下来……”她皱起了眉头,神色分外悲戚,“哈哈,我就是个笑话!哈哈哈……”
她悲切地大笑起来,就和杜华年刚才接电话时一模一样。
是啊,她已经忘了初衷,忘了来路。或者说,找出证据还是复仇,根本只是掩饰她欲望的借口,她内心深处唯一想做的事,是成为杜华年、超越杜华年、反叛杜华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向华丽娟反问一句:你看,你爱她,不爱我,选错了吧?我才值得爱!但我现在不要你的爱了!
何尝不是一种血泪。
杜华年手上另一个东西正是华丽娟的日记本,她也放在桌上,压在信纸上,“阿倩,你要允许你妈妈是一个普通女人。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崩溃的时候,那种时候说的话一定不是假的,但也一定不是全部真心。这大半年,我一直在想华老师到底想告诉我什么,直到最近,我想明白了。她不想告诉我什么,也不想告诉你什么,她只是想把自己的人生,真实地、尽可能完整地展现给你看。她又怕你看不懂,于是想让我先看。这是一个真实的华丽娟,最真实的一段女人的命运变迁。”杜华年食指点了点日记本,“她就是想告诉你,女人实实在在就是弱势,她想要你不再重蹈覆辙,至于怎么做才能不重蹈覆辙,她也不清楚,不是简单的不重复她的人生就可以的。女人想要不辜负、不后悔,太难了。”杜华年拿起日记本,再一次放进曾倩手里。
“你清楚吗?怎么做?”曾倩问她,满脸狼藉。
“不清楚。”杜华年摇头,“我只能告诉你,她是因为迷失而死,女性价值的失落折磨她,直到她失去全部力气。”
曾倩问,“爱情是虚假的,我应该信吗?”
杜华年吸了一口烟,又吸了一口烟,烟雾弥漫散开,她说:“刘白肯定比你爹强。原来我觉得也肯定比我爹强。但是……我上个月回家,和我妈天天在一起,我想,我爹是不是个好男人,不是我说了算的,应该问我妈。所以啊,我妈和你妈,肯定是不同的女人,但……我妈好像没有觉得迷失。”
曾倩看着她指尖明明灭灭的猩红发呆,风吹得她脸上的泪痕发硬,她说:“我曾经试着抽了一口烟,那味道……呛死我了。刘白说因为有比抽烟更痛的事情,所以烟就好抽了。”
杜华年看看她,伸手摸了摸她怀里猫猫的狗头,“你知道我水剧本的时候为什么那么顺手吗?因为它不用管逻辑,不管真实与否,不管观众看到会不会骂人,不管我写的是不是自相矛盾前言不搭后语。什么都不管,不用按照一个好故事的标准去要求自己的时候,是最好写的时候。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后来不写了?”
曾倩很少见到她这样自顾自地说话,可能是因为她喝了不少酒。曾倩猜,“后来你妈又给你打生活费了?”
“从那之后,我没拿过他们生活费了。”杜华年深深吸了一口烟,吸进肺里再吐出来,“是李雯,她那会儿看了我在校内发的散文,特地跑过来要请我吃饭。她问我后来怎么不写了?我说我没空,要赚钱。她又问我写这些散文不能赚钱吗?我说太慢了,这些好故事它都不好写啊!你猜她怎么说?嘿嘿……”她突然笑了,好像是心里突然一痒,“她说她有钱,当即就给我掏了五千块现金,是从她身上所有口袋里摸了一遍的,还说回去后会再给我转五千,要我别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了,写个好故事,她想要一个好故事。”
曾倩感觉今天的杜华年很不一样,她今天是外放的,拿掉了某种封印的。
“我觉得很有趣,也不可能拒绝这种挑战,于是我拿了她的钱,回去推了所有工作,开始构思一个好故事。结果……”她神情骤然陷入孤寂,“结果我写不出来了,那些我原本随意就可以驱使的字句、段落、章节、结构、起伏、开始和结束,都变得很难很难,我一提笔,脑子里就全是小烂剧里的狗血桥段,转折全靠旁白,故事进展全靠台词,人物……没有人物可言,因为没有什么核心支撑不同性格的人物,全都是工具人。幸好李雯人傻钱多,没有天天催我,我花了半年才写完初稿给她看,但其实,这里头有四个月,我是在找回原来的我。”
这实在出乎曾倩的意料,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那你还让我水剧本?”
“你没有踩过底线,就永远不知道那是你的底线。我再也不会去写这些烂剧,是因为我写过这些烂剧。我体会过它的好,也体会过它的坏,这才是最坚实的选择。你阴差阳错地尝试一下,以后也不至于因为没试过而误入歧途。”
“我又不傻,什么高什么低我还是分得出来的。”曾倩嘴硬。
“那是你不知道他们会给你多少钱,你也不知道没钱吃饭的窘迫是会压垮所有人的。就算这两样对你来说都不是诱惑,但,人总是贪婪的,你会想如果,如果我可以两者兼得呢?如果我比杜华年有定力呢?诸如此类,无穷无尽。”
曾倩仰望着她,泪眼汪汪地,脱口就说:“我怎么可能敢跟你比呀!”
杜华年斜眼看她一眼,笑着掐了烟,“你真的不比吗?”她转身重新走向了栏杆,“放心吧,很快,你就能拿回你的卖身合同。”
曾倩知道她的笑里带着善良的讽刺,是啊,她心里可不就是时时刻刻都在跟她比吗?她看着她轻趴在栏杆上的背影,感觉就算她裹在臃肿羽绒服里,下一秒也可能随风飘走。她默默收起日记和信,下了楼。
“其实,李雯后来也变了,叫我写好故事的是她,叫我跟着市场写的,也是她。”杜华年迎风遥望秦淮河,淡淡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