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磊从不做无用功。”青染语气平淡地陈述着,“李默和并州刺史是同窗,关系匪浅。李晓跟我说,李默的儿子李昌在并州刺史手下干了三年,一直不得志。李默早想让他回石臼乡,可这里是张家的地盘,李昌回来也难有建树。若是李默能从张家手里抢回部分乡权,李昌回来就能当一乡之正,石臼乡毕竟是李家的根,李默更愿儿子守着故土。”
她没添半分评价,只是想起初闻此事时,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仿佛还萦绕在胸口。
那天午后,碎金般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轻轻落在青染素色苎麻裙摆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晓语气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烦闷:“青染姐姐,我哥在并州总透着郁郁,他信里说,莫叔交代的差事,他常觉有些力不从心。莫叔您知道的,就是现任并州刺史。”
青染拿着书的手一顿,强压下心头那阵莫名的涩意,转头看向李晓时,语气已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刺史大人?这么说,李叔与刺史大人是旧识?”
“何止是旧识呀!”李晓头也不抬,声音里带着几分自豪,“我娘说,我爹和莫叔是过了命的交情,当年莫叔在宣州游学,与我爹同住一舍,有次莫叔染了急疫,高热不退,昏迷里喊着水,还是我爹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跑了十几里山路,才寻到了一位隐居的老郎中。后来莫叔得了贵人提携,官路走得顺遂,一路做到了并州刺史,可我爹和他的书信就没断过,情谊半点没淡。”
“既有这般渊源,李叔倒有机会去做更大的官。”青染轻声道。
“我娘也这么劝过!”李晓抬了抬头,眼底掠过一丝无奈,“可我爹恋着乡情,说自己这点本事,能造福家乡百姓就够了。他不单自己这么想,还总教我哥‘根在故土’,如今我哥在并州不顺心,就更想回我们这儿了。”
青染的心像是被浸了冷水,一点点沉了下去。她瞬间想明白了,江磊先前的“仗义相助”,哪里是单纯的善意?他分明是盯上了李默与并州刺史的这层渊源,想借着这层关系,为自己谋条将来的出路。虽早知道江磊不是个会平白付出热忱的人,可当猜测被证实,她心里还是堵得发慌。
但这份沉闷没持续太久。她很快稳住了心绪:世间不计回报的善意本就稀少,大多是各取所需的交换,对她如此,对江磊亦是如此。这般盘算,才像江磊会做的事。
“江磊素来不吝于显露自己的才华与谋略,”萧陌坐在一旁,忽然开口猜测,“等李默夺回石臼乡的乡权,李昌回了乡,他便能借着李默的关系,被引荐给并州刺史,这便是江磊真正想要的,对吗?”
“我猜,是这样。”青染点头。
“依我看,这倒是件好事。”萧陌的语气很是直白,“江磊有才华、有能力,真能做官,将来必定能为百姓做些实事。他现在缺的,不过是个机会。若能借着李默的举荐,在刺史大人面前得个机会,我倒会为他高兴。”
青染闻言一顿,心头像是被拨开了一层雾。她终于明白自己近来为何总觉得不对劲,打从一开始,她对江磊便存了几分防备,认定他做任何事都藏着私心,所以他的一举一动,她都忍不住往坏处想,总觉得像被针尖轻轻扎了下,不太舒服。可细想下来,江磊到目前为止,除了编排月月的事没提前告知她们,其他所作所为,倒没什么刻意隐瞒的。他心思深沉是真,可对合作过的村落、对石臼乡的乡民,确实做了不少实事。
说到底,君子论迹不论心。她该只看他做的事,不该先被情绪牵着走;若将来真出了坏结果,再生气也不迟。倒是萧陌这直来直去的性子,反倒戳破了她心头的纠结。
“你说得对,”青染轻轻舒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释然,“他确实缺个机会,这般才华,不该被埋在乡野里。”
“这么说,你是打算原谅江磊了?”萧陌见她语气松快下来,眼睛亮了亮。
青染抬眼看向他,嘴角勾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带着点打趣:“若是我还揪着不放,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是吧?不过,”她话锋一转,“你就不怕将来他也这么把你算进计划里,不提前打招呼?”
“我们三个打小一起长大,他若真这么做,我肯定也会不舒服。”萧陌挠了挠头,语气却很笃定,“但我信他,他不会害我们。月月这事,他既然应下了,就定然会护好月月。”
“你啊,真是个憨性子。”青染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里却没了之前的冷淡,“我现在还没完全看开,不过看在你这份心意上,我便不与他计较了。”
“那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你不生气了!”萧陌一喜,说着便风风火火地起身,就要往门外跑去找江磊。
青染忙拉住他,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塞过去,叮嘱道:“别急着说,你先和江磊去德兴楼,拣些你们都爱吃、在留安村难得见着的菜式,其他零嘴也看着买些,别心疼银子。萧昇头一回来石臼乡,我们得好好招待人家。”
月月在院中的石桌上方燃了一圈灯。暖黄的光晕从灯芯漫开,一圈圈裹住石桌,连她的发梢都染了层柔暖的光。
点完最后一盏灯,月月拍了拍手站起来,眼睛亮晶晶的:“青染,这灯不单是照明,还是层简易结界,待会儿我们就算闹得再欢,外头也听不见半分声响,放心说话便是。”
青染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在石臼乡多事之秋,这般谨慎确实必要。
不多时,石桌已被摆得满满当当。白瓷碗里盛着的清蒸石斑鱼,鱼皮泛着莹润的玉色,底下的嫩肉浸在清亮的汤汁里,瞧着软嫩得仿佛轻轻一戳就要化开;油焖笋裹着琥珀色的浓稠酱汁,笋尖饱满挺括,每一寸纤维都吸足了油润的酱香;刚出锅的腊肉炒蕨菜最是勾人,腊肉的咸香带着几分油脂的醇厚,混着蕨菜的清爽鲜嫩,热气裹着香气直往鼻尖冲,引得人喉头不住发紧,馋意翻涌。
青染端着一碟月月白日里刚蒸好的糖糕走过来。糕点蓬松雪白,表面撒满了白芝麻,阳光一照,泛着细碎的光。刚把糖糕搁在石桌上,桂花的清甜香气便漫了开来,恰好与桌案上酒壶里飘出的清冽酒香缠缠绵绵地绕在一起,在小小的院落里织出一层暖融融的香网,连空气都变得甜润起来。
萧昇的视线却没落在满桌佳肴上,只直勾勾盯着面前的青瓷酒杯。杯中酒液晃着细碎的微光,像盛了半杯星子,让他既好奇又怯生生的,指尖忍不住悄悄碰了碰杯壁,温温的触感传来,心跳竟又快了些。
江磊见状朗声笑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语气里带着点怂恿的意味:“萧昇,都十四岁了,也该尝尝酒味儿了。”
“可我爹娘不让喝,说我还小。”萧昇微微缩了缩肩膀,眼神里满是犹豫,指尖还黏在杯壁上没挪开。
“你还小?”江磊闻言笑出了声,眼角眉梢都透着因青染原谅他而有的雀跃,“你哥十二岁就被你青染姐带着喝酒了,你这都算晚的。”
青染当即笑着拍开他搭在萧昇肩上的手,嗔怪道:“什么叫我带着喝酒?你和萧陌难道就是好人了?虽说第一次确实是我偷拿师父的酒喝,被你们俩撞见逮住,不得已才分了些,但后来哪一次不是你们先起哄,吵着要去搬师父的藏酒?”她顿了顿,想起往事又忍不住弯了眼,“不过说真的,你俩也真笨,有次搬酒坛动静太大,把师父引了来,当场气得胡子都竖了起来,罚你们扫了三天村礼堂。”
“寒砚的酒,原来是你偷的?”一旁的月月突然睁圆了眼睛,恍然大悟般拍了下手,“怪不得寒砚发现酒少了,起初还会生气,后来不知怎的就不恼了,现在想想,定是早知道是你拿的。”
萧陌接话道:“还有这事儿?师父就是偏心青染!要说偷一次酒就罚扫三天村礼堂,那青染早该把村礼堂的柱子擦秃噜皮了。”
想起师父对自己的纵容,青染眼底漫开一层浅浅的暖意:“师父才舍不得呢,他对我最是心软。想来是知道是我偷的,后来竟总在最容易得手的地方摆些梅子酒,我当时还纳闷,师父怎么突然喝起这种小甜水了。”
萧昇又偷偷瞄了眼面前的酒杯,方才的怯意散了大半,只剩满心好奇:“青染姐,那梅子酒比桌上这酒甜吗?”
萧陌端起酒杯递到他面前:“自己尝尝,这是去年高安村酒坊老板酿的米酒,他手艺好,酿的酒绵柔不上头。你青染姐离不开酒,这是你江磊哥年初特意买了埋在树下的,今日为你起坛。这酒不烈,比梅子酒还软和些,初喝也不会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