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VIP病区走廊,漫长、冰冷,弥漫着消毒水刺鼻而单调的气味。日光灯惨白的光线从头顶倾泻而下,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失去了血色,仿佛置身于一个没有温度、只有生与死界限的异度空间。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速,每一秒都被拉扯得无比漫长,像钝刀割肉。
急救室门上方,“抢救中”三个猩红的字,像烧红的烙铁,持续灼烫着顾胤廷的视网膜。他僵硬地站在离那扇门几步之遥的地方,挺拔的身躯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只有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双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泄露了他内心那场被死死压抑的滔天巨浪。
昂贵的手工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手臂上,衬衫领口被他自己无意识地扯开了一颗纽扣,露出紧绷的脖颈线条和微微滚动的喉结。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比平日更加冷硬,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近乎破碎的恐慌与一种摧毁一切的暴戾,只是被他用仅存的、可怕的意志力强行冰封着。
陈叔沉默地站在稍远处的阴影里,像一尊守护的磐石,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凝重与忧色。他从未见过少爷这副模样。即便是当年面对最凶险的商场搏杀、最错综复杂的家族内斗,甚至是山城雨夜命悬一线的绝境,顾胤廷也永远是那个冷静,甚至冷酷的掌控者与破局者。而此刻,他周身散发出的,是一种近乎失控的、濒临精神堤坝决口的恐慌与足以冻结空气的戾气。那是一种……可能失去最重要之物的、纯粹的恐惧。
顾胤廷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抱起洛施之时的画面——她苍白的脸,涣散失焦的眼神,冰凉失温的身体,还有那按在胸口、因剧烈痛苦而死死蜷缩、指节泛白的手指。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淬了毒的钝刀,在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来回切割、凌迟。
他算尽了一切。
算准了程旭的贪婪与愚蠢,算准了陆文鸿的野心与致命破绽,更算准了大伯顾怀渊的不甘、阴险与最终的败局。他耐心布网,引蛇出洞,甚至不惜以她承受巨大压力为代价,只为将所有的敌人一网打尽,永绝后患。他成功了,干净、利落、彻底。将那些魑魅魍魉清扫一空,稳固了权柄,廓清了道路,也为她扫清了最直接的威胁。
可他唯独没有算到,她看似坚韧不屈、执着如剑的外壳下,那颗心脏早已不堪重负。他没有想到,真相的残酷、无形的压力、环绕的恶意,以及……可能洞悉他部分手段后产生的失望与心寒,会对她造成如此毁灭性的冲击。他没有想到,他自以为是地保护(将她隔绝在风暴核心之外),反而可能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顾胤廷……疼……”
她在地毯上蜷缩时,那微弱如蚊蚋、却仿佛用尽最后气力的呻吟,此刻在他耳边无限放大,如同惊雷,一遍遍炸响,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一直以为,只要他将外界的风雨挡住,为她营造一个看似绝对安全的港湾,就够了。他给了她最好的物质生活,最严密的保护,甚至默许、暗中支持她的理想与坚持。可他忘了,她不是需要被圈养、被蒙蔽的金丝雀。她有她的理想、她的坚持、她不容玷污的职业信仰,她会因追寻的真相被权力与金钱扭曲而愤怒,会因无形的压力而焦虑疲惫,更会……因为他那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冰冷而复杂的权谋世界,因为他可能将她也纳入算计(哪怕初衷并非伤害)的事实,而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无力与……被背叛的刺痛。
他给了她城堡,却可能从未给过她真正的心灵安全感。或者说,他身处的世界,本就与“绝对安全”和“纯粹信任”绝缘。
这个认知,像一道真正的、撕裂苍穹的惊雷,劈开了他一直以来坚硬如铁、精密如仪器般的内心防御,露出了里面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正视或不愿承认的恐慌——他害怕失去她。
远比失去任何一个万亿级的项目、任何一次惊心动魄的博弈,甚至顾家继承人的位置,更害怕千倍、万倍。这种恐惧如此原始,如此强烈,几乎要将他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理性与掌控感彻底焚毁。
急救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条缝,一名护士快步走出,语速极快地对守在外面的医护人员道:“病人情况不稳定,室性心动过速,准备除颤!通知麻醉科准备,可能需要紧急介入!”
门再次迅速合拢,隔绝了里面与死神赛跑的生死时速。
“除颤”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冰锥,狠狠扎进顾胤廷的心脏!他猛地向前冲了一步,几乎要撞开那扇门,身体因巨大的冲动而微微前倾,瞳孔骤缩。陈叔及时上前,用沉稳而坚定的力道,不动声色地拦住了他微微失控的身形。
“少爷,医生在尽全力。”陈叔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您不能进去,会干扰抢救。”
顾胤廷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缺氧的困兽,眼底是一片猩红的、翻涌着毁灭欲望却又被无力感死死压制的骇浪。他从未感觉如此无力过。他可以调动亿万资金,可以影响一方格局,可以决定无数人的命运,可以冷静地布局将对手连根拔起……却在此刻,对着这扇紧闭的、代表现代医学与死神拉锯的门,束手无策,卑微如尘。
他只能等。
像一个最普通的、绝望的家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承受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急救室的门再次打开。主治李医生率先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手术帽边缘被汗水浸湿,但眼神是平稳的,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顾胤廷几乎瞬间就到了他面前,喉咙发紧,竟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顾先生,”李医生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抢救过来了。急性应激性心肌病,也就是俗称的‘心碎综合征’。结合她之前的病史和检查,心脏本身存在先天性的房间隔缺损,但之前代偿良好。这次是极度精神压力、情绪剧烈波动诱发的急性失代偿,非常凶险。万幸,送来得非常及时,处理也得当。”
顾胤廷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一松,但巨大的后怕与另一种更深的沉重随之而来,如同冰水混合着岩浆,席卷过他全身,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背脊渗出冷汗。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声音嘶哑得可怕:
“她现在怎么样?”
“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但心肌损伤是确实存在的,还没脱离危险期,需要立刻转入CCU(心脏监护室)进行至少48到72小时的密切监护和治疗。”李医生看着顾胤廷,语气严肃地补充,带着医者的告诫,“顾先生,我必须强调,病人的心脏经历了这次打击,已经非常脆弱。她需要绝对地静养,身心都是。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无论是工作上的,还是……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否则,下一次,未必还能这么幸运。”
顾胤廷重重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骇人的猩红与混乱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沉痛与决绝。
“我知道。”他哑声说,每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出来,“用最好的药,最好的设备,最好的护理。不惜一切代价。”
李医生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返回急救室安排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