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回家,表面上生活似乎恢复了某种“正常”。
监护仪器撤走了,但另一种无形的、由顾胤廷日益增长的焦虑与掌控欲编织而成的网,却收得更紧,密密匝匝,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为了“更好地”照顾洛施之,这段时间,顾胤廷将公司绝大部分核心事务都搬回了别墅书房处理,跨国会议压缩到最短,非必要的应酬一概推拒。他的书房门永远敞开着,与主卧仅仅几步之遥,确保他的视线能随时捕捉到她在客厅、阳台或玻璃花房里的身影。夜里,他常常会毫无征兆地从浅眠中惊醒,手臂如同钢铁铸就的锁链,将她紧紧箍在怀里,滚烫的胸膛贴着她微凉的脊背,不留一丝缝隙。他需要一遍遍、近乎偏执地确认她的存在,用体温,用气息,用这种紧密到令人隐隐疼痛、几乎窒息的拥抱,来驱散内心深处那片连他自己都不愿正视的、关于失去的恐慌。
洛施之沉默地看着、接受着,也承受着这一切。
她理解他的不安,甚至在深夜被他惊醒、对上他眼底那片挥之不去的猩红与偶尔泄露出的、如同迷失孩童般的脆弱时,心底会泛起一阵尖锐的、混杂着怜悯与更深疲惫的疼痛。她努力配合着,扮演着一个温顺的、正在逐渐康复的、需要被精心呵护的伴侣角色。她试图用自己表面的平静与顺从,去安抚他内心那头名为“失去恐惧”的焦躁巨兽……她甚至可以对那些悄然流传的、关于顾家与王家联姻的、越来越有鼻子有眼的消息,视若无睹,绝口不提……
然而,那位心内科泰斗林江教授沉稳、客观、不容置疑的声音,如同最精准的丧钟,在她脑海里、睡梦中,一次一次反复敲响——
“较高的遗传概率”“可能显著增加后代风险”“需要极其严密的孕前评估与产前监测”……
那份基因报告上冰冷的“家族聚集倾向”字样,像一道无法涂抹的判决书,高悬在她未来的上空,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
这些冰冷的医学词汇,在她丰富而敏感的想象力下,迅速而残酷地具象化:一个瘦小孱弱、带着与她同样“瑕疵”、需要常年往返医院、穿着不合身病号服、眼神怯生生的婴儿;那是童年时代自己因不能肆意跑跳而只能孤独坐在操场边、看着其他孩子嬉戏的模糊身影;那是父母为此熬白的双鬓、深夜压抑的叹息和沉重的医疗负担;那更是顾家那样一个等级森严、目光如炬的环境中,可能投向这个孩子(以及她)的或怜悯或审视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复杂目光,以及随之而来的、无穷无尽的算计与风言风语……
她扶着冰冷的洗手台,看着镜中自己苍白如纸、眼下带着淡淡青影的脸,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近乎灭顶的恐慌。不是对疾病的恐惧,而是对自身“不完整”“带风险”的存在,可能给所爱之人带来无尽麻烦与痛苦的恐惧。
她用力闭上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从这种情绪化的漩涡中抽离,恢复冷静。
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自我厌弃更是无用。
她爱顾胤廷,这份爱早已融入血脉,刻骨铭心。正因为爱得如此之深,她才更不能容忍自己,成为他未来可能背负的沉重负累、无法抹去的软肋,或是家族内部攻讦他的理由。她无法想象,当爱情在日复一日的压力、外界的审视、可能的遗憾与愧疚中,被逐渐消磨、扭曲的模样。
她几乎能毫发毕现地、冷酷地推演出顾胤廷知晓这一切后的后续动作——
如果……如果他们未来真的想要一个孩子……那他会动用所有可以动用的资源,去寻找全球最顶尖的遗传学专家、最先进的辅助生殖技术,去试图干预、降低那个该死的概率。他会将她保护在更严密的象牙塔里,隔绝一切可能的伤害与闲言碎语,甚至不惜为此与家族中的反对声音正面抗衡,付出巨大的代价。
可是,然后呢?
万一,哪怕他们用尽所有科学手段,仍然无法完全规避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万一,那个孩子真的不幸承袭了这份“瑕疵”……
在职场上一人抵千军万马、能用纤弱肩膀扛起家庭重担、内心无比“悍勇”的洛施之,生平第一次,胆怯地发现——自己竟可能担不起,这样一份……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不完美”的可能。她无法面对顾胤廷未来可能因孩子健康问题而染上阴霾的眼神,无法承受那份可能加诸两人关系之上的、沉重而隐秘的愧疚与压力。
一种奇异的、近乎悲壮的平静,在她荒芜的心底缓慢蔓延。像深秋的湖面,结了一层薄冰,下面却是刺骨的寒流。
她开始用一种抽离的、近乎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这段关系,这个她深爱的男人,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
铺天盖地、想屏蔽都屏蔽不掉的联姻婚讯(无论真假,其背后的推动力昭然若揭);基因瑕疵那看似客观、实则精准打击的“告知”;以及,她几乎可以确定的、自己在丰华事件乃至更早的棋盘上,被当作一枚吸引火力、搅动局势的“棋子”的事实……
层层叠叠,如山压顶。
而顾胤廷,他给出了山城遇袭的解释吗?他坦然承认过利用吗?他对联姻传闻有过一句清晰明确的否认吗?
没有。
只有沉默,或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
这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具杀伤力。因为它默认了某些事实的存在。
情出自愿,事过无悔。爱上他,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曾后悔那段彼此靠近、相互温暖的时光。
愿赌服输。踏入他这个复杂的世界,卷入这些风波,是她选择调查丰华、选择与他在一起时,就应预见并承担的风险。她认。
但是,不怨不恨,不等于还想再爱,更不等于还能继续留在这个令人窒息的位置上。
那个骄傲的、有尊严的、灵魂依然挺拔却已然伤痕累累的洛施之,在经历了身体与心灵的双重劫难后,在看清了棋盘真相与冰冷现实后,终于,开始冷静地谋划一场彻底的、安静的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