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感官,思维,甚至痛苦,都在这一刻被眼前所见彻底冻结、碾碎。
这里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大厅,一个足有半个篮球场大小、挑高超过五米的巨大空间。冷白色的灯光从四面八方无死角地照射下来,明亮到近乎残酷。
大厅里没有复杂的仪器,没有忙碌的白大褂。只有一排排、一列列,整齐得如同超市货架般的透明圆柱形培养舱。
数以百计。
每一个培养舱都有一人多高,直径约一米,由厚重的特种玻璃或高分子材料制成,内部充盈着淡绿色的、微微发光的营养液或保存液。舱体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管线,输送着液体、气体、或许还有数据。
而浸泡在每一个舱体溶液中央的,是一个人。
赤身裸体,男女都有,绝大多数都很年轻。他们双目紧闭,表情安详得诡异,如同沉睡。头发在溶液中轻轻飘荡,皮肤在营养液的浸润和内部光照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半透明的苍白。他们的身体上,胸口、后颈、太阳穴、四肢关节等处,贴着或植入着微小的传感器和电极片。舱体外侧的显示屏上,跳动着各自的生命体征数据和复杂的波形图——心率、脑波、信息素水平、神经电位……大多数指标都维持在极低的、稳定的水平,类似于深度麻醉或冬眠。
他们是被“保存”起来的“样本”。
宋世语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扫过那一张张年轻、苍白、沉睡的脸。他的呼吸彻底停滞,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成冰碴。
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第三个失踪的艺术系大学生,那个在林晚口中要去办画展的男孩,此刻正悬浮在左前方第三个舱体内,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模糊的、石膏像般的微笑。
第二个失踪的在读研究生,戴着眼镜,此刻镜片不知所踪,脸庞在溶液中微微变形。
还有更多他从未见过,但档案照片上曾匆匆掠过的面容——其他未解决的Omega失踪案的当事人,时间跨度可能长达数年!
他们都在这里。没有死亡,没有遭受想象中的酷刑折磨,只是被“保存”着,像博物馆里珍贵的生物标本,像数据库里随时可以调取、分析、实验的活体数据源。
“信标”计划的“数据链”……原来是以这种形式“存在”着。
宋世语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脚下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他的目光颤抖着,继续扫视。然后,他在大厅更深处,另一排规格稍有不同的、舱体似乎更厚、管线更复杂的培养舱区域,看到了她。
孟颜夕。
她也在一个透明舱体内,浸泡在同样的淡绿色溶液中。穿着她自己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衣物在溶液中漂浮),双目紧闭,脸色比其他人更加苍白,甚至隐隐透着一层灰败。她身上贴着的传感器更多,舱体外的屏幕数据显示,她的生命体征比其他“样本”更不稳定,脑波图案显示出异常的躁动峰谷。
她还活着。但状态显然不对。
而在孟颜夕所在的那排培养舱对面,一个独立的、体积更大、像是控制台与培养舱结合体的透明操作间里,宋世语看到了他。
宋揽。
他背对着门口,站在操作台前,正低头凝视着面前一个竖直的小型显示屏,屏幕上似乎正显示着某个“样本”的实时数据流。他穿着熨帖的白色实验服,身姿挺拔,一如既往的冷静专注。操作间的隔音似乎很好,他完全没有察觉到大厅入口的闯入者。
他的侧后方,操作台的延伸部分,赫然连接着一个中等大小的透明舱体。舱体内没有保存液,而是充满了一种不断流动、变换着微妙色彩的雾气。雾气中央,隐约可见一个拳头大小、不规则搏动着的、暗红色肉质组织,表面密布着细密的神经网络和微小的发光点。它连接着更多的、更精密的管线,数据在旁边的数个屏幕上如瀑布般倾泻。
那东西散发出的生物信号和气息,即使隔着操作间的透明墙壁和舱体,也让宋世语体内那片死寂的“信标”位置,传来一阵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近乎共鸣的悸动!
那是什么?是“信标”的母体?是所有标记物的源头?还是一个……活着的“控制核心”?
宋世语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雷击过的石像。眼前的一切——沉睡的标本、濒危的同袍、冷静的恶魔、搏动的核心——构成了一幅超越所有想象极限的、冰冷、残酷、非人的地狱图景。
他握枪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知觉。子弹还剩两发。
他看着宋揽的背影,看着那个在雾气中搏动的暗红核心。
所有的问题,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追寻,在此刻都有了具体而恐怖的答案。
标本陈列室的大门已经敞开。
而狩猎者与被猎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站在了同一片灯光之下。中间隔着数百个沉睡的灵魂,和一个无声搏动的地狱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