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防裂了道缝。不是发现有贼的惊吓,而是对那份莫名其妙,却直戳心窝的“共鸣感”,感到又懵又忍不住想探究。机会!
松磬立刻给我递了个“稳住”的眼神,自己上前半步。月光下,她的身影在窗外显出一个更清楚的轮廓——当然,只有李嵩能看见。
“一个偶尔路过的看客,”松磬开口,声音放得柔和又清晰,带着她特有的,能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的调子,“瞥见窗内烛光画影,感知到其中灵动气韵,一时忘情驻足。扰了先生清静,实在冒昧。”
她用词文绉绉的,符合这年头读书人说话的习惯,又点明了是“看画看出感觉了”,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懂得欣赏,没啥恶意的旁观者。
李嵩的背影又僵了一下,但这回不是因为绝望,是惊疑。他猛地转过了头。
烛光这下清清楚楚照亮了他的脸。比我想的年轻点,看着也就三十出头,但病容太重了,脸色是种不健康的灰白,两颊凹进去,显得颧骨突出。唯独那双眼睛,虽然布满红血丝,深陷在眼窝里,却依然亮得惊人,此刻正死死盯着窗外松磬模糊的身影,以及她身后更模糊的我。
“看客?气韵?”他重复着,声音里满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不信,可眼里那点锐利的光没被病磨灭,“尔等究竟何人?如何窥视我私室?又怎知……”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回画上的鹜,“怎知此中意趣?”
“并非有意窥探,实为画中‘气息’所引。”松磬不慌不忙,她肚子里那些文史墨水这会儿全派上了用场,“先生此作,虽未竟全幅,然这只鹜振翅欲飞之态,困于残荷却心向苍茫之姿,已然跃然纸上。那份‘动在静先’的意念,如此鲜明夺人,即便隔窗窥得一斑,亦足以撼动心神,令感知稍敏者难以移目。”她巧妙地把我的共情体验,包装成了艺术鉴赏上的“心神被撼动”。
李嵩的瞳孔缩了缩。他被戳中了最在意的点——动势,瞬间,没画完却已经传达出去的那股劲儿。这比任何“别难过”“想开点”的废话都管用,直接捅到了他心窝子里。
“撼动?呵……”他苦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裹着厚厚的自嘲和悲凉,“连我自己……都快感觉不到它了。日日枯坐相对,满眼所见,皆是残缺,皆是无力……皆是这具不争气的皮囊拖累!”情绪上来了,他拳头攥紧抵在嘴边,闷声咳了几下,单薄的肩膀跟着剧烈起伏。
“先生眼中所见或许是留白,”我深吸一口气,把话头接了过来,努力让声音别发颤。森言不在旁边镇场子,我得自己把握这微妙的节奏。“但我们——局外之人所见,却是先生您已经钉在这绢帛之上的,那个独一无二的瞬间。秋气肃杀,残荷凋敝,唯独此鹜,蓄力待发。它想走的心意已决,它腾空的力量已藏于羽翼之下。这份‘已决’与‘已藏’,便是先生您赋予这幅画,且已完成交付的生命。至于它最终振翅,飞向哪一片云水之间——”我顿了顿,看着他骤然抬起,情绪翻涌的眼睛,“或许,留给后世的观画之人去各自遐想,也未尝不是一种……别样的完整。”
我这番话,是想把他死盯着“没画完”的视线,硬掰回来看看“已经画得多好”,顺便给“没画完”这件事本身,披上一层“留给想象空间”的,好像还挺高级的外衣。
李嵩死死地瞪着我,胸口起伏,咳嗽停了,但喘气声还是又粗又重。他在消化,在挣扎。我们的话像两把不那么趁手却正好能插进锁眼的钥匙,正在拧动他那把被病痛和执念锈蚀得厉害的心锁,但这过程显然伴随着咯吱作响的,剧烈的内心撕扯。
“观者遐想……呵,观者……”他喃喃自语,目光又落回画上,手指无意识地蜷起又松开,“可我多想……亲手将它画完啊。画出水纹因它振翅如何层层荡开,画出远天那抹它注定要奔赴的烟霞……我的时辰……这贼老天施舍的时辰……”
那股熟悉的,尖锐的痛苦“弦音”瞬间又变得清晰起来,甚至因为被我们撩拨了,震荡得更加激烈。屋里的烛火疯狂摇曳,墙上的影子跟着张牙舞爪。我和松磬都感觉到了那股无形的压力,比刚才在院子里徘徊时更具体,更针尖对麦芒地冲着我们来。
“先生,”松磬立刻提高了音量,语气坚定又不失那份敬重,“您手中的辰光,确然有限。但您留在这绢上的这一笔——这鹜,这欲飞的刹那——它已挣脱了时光的牢笼,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往后无尽的岁月。它会一直在这里,在后来者懂得凝视它的眼眸中,继续‘飞’下去。病躯或许困住了您执笔的手,却困不住您早已注入此画的魂魄。执着于亲手勾勒每一处水波云影,固然是画者的傲骨与痴念,但有时,放手让画中生灵奔赴它命定的,由无数观者共同编织的轨迹,或许……亦是另一种更深远的‘成全’。”
成全。
这个词,像颗不大却足够坚硬的石子,咚一声,砸进了李嵩那片翻腾着痛苦,不甘与愤怒的情绪深潭。
他整个人像是被电了一下,猛地一震。脸上那些激烈的情绪像烧开的水一样翻滚,然后,慢慢地,出现了一丝裂痕,一丝空茫的,不知所措的停顿。他看看画,又看看我们这两个不请自来的“怪人”,再看看自己枯瘦,此刻不再颤抖却依然无力的手。
烛光渐渐稳了下来,不再那么癫狂地跳动。屋子里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粘稠压力,也开始微妙地松动,退却。
他沉默了。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月亮都悄悄挪了一小段位置。最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吐出一口悠长而带着颤音的气。
“尔等……所言……”声音沙哑得几乎散在风里,“或许……有几分在理。”
不是全盘接受,只是承认了“有几分在理”。但对我们来说,这已经是巨大胜利了!他那根紧绷到极限,眼看就要嘣一声断掉的执念之弦,终于被我们这通连哄带……呃,连共情带点拨的“组合拳”,轻轻地,柔和地,拨动了一个音,撬开了一丝缝隙。
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我和松磬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笼罩在这座小院上空,浓烈得如同实质的“历史应力”——那份因“未竟之作”而凝结了千年的憾恨与焦灼——就像个被针尖戳破的气球,开始以一种虽然缓慢,却无法逆转的势头,丝丝缕缕地逸散,消融。
谈判还没结束,但最吓人,最剑拔弩张的对抗阶段,看样子是熬过去了。接下来是怎么把这丝松动的缝隙扩大,让这份遗憾真正地流走,释然。我和松磬飞快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如释重负的微光,以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警惕”的紧绷。
窗内,李嵩依旧坐在他的画案前,但整个人的姿态,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是尊写满了“绝望”二字的石雕。他伸出手,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轻轻抚摸着画上那只孤鹜的翅膀。眼神里翻涌着太多东西,却不再是一片吞噬一切的,绝望的漆黑。
李嵩那句“有些许道理”,轻得像片羽毛,却像根最细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凝结在这间小小画室里最厚重,最坚硬的那层绝望冰壳。
烛火不再癫狂地跳舞,墙上那些张牙舞爪,仿佛要噬人的影子,也收敛了爪牙,变得驯服而安静。空气里那股之前几乎要割裂皮肤,尖锐到刺耳的“弦音”,此刻微弱下去,变成了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嗡鸣,不再那么具有攻击性,倒像是一头受了重伤的巨兽,蜷缩在角落,压抑着痛苦的喘息。
我和松磬几乎是同时,在心里偷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额头上刚才因为紧张和对抗而冒出的细汗,被窗外溜进来的夜风一吹,凉飕飕的。最吓人,最直接的“能量对抗”阶段,看样子是熬过去了。森言要是在这儿,估计已经开始记录“情绪峰值下降曲线”了。
但我们俩都门儿清,这远不是唱《难忘今宵》,打包走人的时候。李嵩眼睛里那片茫然和松动,看着更像是一个跟命运掰手腕掰到精疲力尽,胳膊都麻了的人,暂时,不得不松开了手,而不是真心实意地想通了,放下了。那根叫“执念”的弦,只是暂时没那么绷了,可还没断呢。
松磬到底是心思更活络,反应也快。她趁着这短暂的平静,又上前了那么一小步,姿态依旧是从容不迫,但声音放得更缓,更柔,像在引导一个迷路的孩子回忆回家的方向:
“先生既然觉得这话有点意思,何不暂且把‘必须画完它’这个念头放一放,先跟我们聊聊这幅画本身?”她微微侧头,目光温煦地落在那幅未完成的绢面上,“就说说这只鹜吧——您当初,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样的天气,什么样的心境下,第一眼看见它,然后就铁了心,非要把这‘翅膀张开了却还没飞起来’的一刹那,给永远留下来的?”
她想用创作之初那份最纯粹,最鲜活的悸动和美好,去冲淡,至少是去暂时覆盖结局的苦涩和遗憾。这招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