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坐在那儿,冷风一吹,脑子好像清醒了点,又好像更糊涂了。”谢云书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开始讲述,语气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就想,我这小半辈子,好像每一步都走错了。在云州那样的小地方,当年非要去留学,家里砸锅卖铁也供不起,我就自己去打工,甚至……甚至偷偷去卖过血。你妈妈有一次在KTV抓到我当啤酒妹,她那个样子……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生气,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子。”
她顿了顿,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火辣辣的巴掌落在脸上的刺痛。
“她把我狠狠打了一顿,我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认我这个妹妹了。可第二天,她红着眼睛,把一张存折塞给我,里面有十万块钱。她说,这些钱,应该够我在国外省着用一段时间了。之后我是死是活,她都不管了。”
沈梨怔住了,这是她从未听过的往事。母亲一直是严苛而刚强的。
“我揣着你妈妈给的钱,和我自己偷偷攒下的一点,第一次坐上了出国的飞机。外面的世界太大了,太炫目了,我就像一只掉进米缸的小老鼠,快乐得忘乎所以。我是教授们最喜欢的亚洲学生,勤奋,有灵气,他们说我的画里有孤独而蓬勃的生命力。”谢云书低头,摊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如今因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粗糙,指关节微微变形。但曾经,它们握着画笔时,是那么稳定而充满自信,她真的相信过,自己是为艺术而生的。
“我遇见他,是在布达佩斯多瑙河边的旧书店。”谢云书闭上眼睛,嘴角浮现出一丝虚幻的微笑,整个人仿佛被拉回了那个阳光流淌的午后,“他站在一排哲学书架前,侧影被窗外的光镀了一层金边……你看过《情书》吗?梨子。在那一刻我心里,他就是我的柏原崇。那种干净、忧郁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少年感,对我们那个年代的文艺女青年来说,是毫无抵抗力的。”
沈梨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她的青春期被学业填满,对风靡亚洲的纯爱电影知之甚少,对柏原崇的印象仅限于杂志上惊鸿一瞥的雪中侧影。但她能从小姨骤然柔软沉浸的语调里,感受到那份心动。
“我们很快就在一起了。他跟我谈论尼采、叔本华……其实我哪里真懂那些深奥的哲学,幸他还会弹吉他,我也会,总算还能聊到一起。我带着他在欧洲各个小镇写生,我支着花架,他就在旁边看书。那两年,比我这一生积攒的快乐都多。”
“后来,我们决定结婚。他说要告诉家里。我好几次鼓起勇气,想打电话回家,想告诉你妈妈,但一拨通就心虚地挂掉了。我是出来深造的,不是来谈恋爱的……如果我告诉你妈妈,我在国外认识了一个男人,还要嫁给他,我想……她一定会对我彻底失望,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谢云书的声音里充满了当年的怯懦和愧疚。
“他说了吗?”沈梨想要确认这件事。
谢云书的气息有些不稳:“他说了,但他家里坚决反对。他很执着,跟家里大吵一架,拉着我说,我们私奔,去教堂公证,谁也拦不住。我不信教,可当他说出去教堂结婚的时候,我愿意放弃我的信仰,去做一回虔诚的基督徒。”
沈梨的心微微放下一些,至少那个男人曾真心想要抗争。
“那天,布达佩斯的天气好得出奇,我们去往教堂的路上,我觉得幸福就在路的尽头,伸手就能碰到……”她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然后,一切就碎了。一群穿着黑西装的男人突然出现,把他强行带上了车。我一开始以为是抢劫或绑架,疯了一样跑去报警。可警察后来告诉我,那是他家里派来的人。”
她的眼泪无声地滚落,滴进手中的水杯里,漾开细微的涟漪。
“那辆车就在我眼前开走,快得像一场幻觉,我甚至没来得及再好好看他一眼。”谢云书的眼泪流得更凶,无法抑制,她小声啜泣,肩膀颤抖,“他就这样消失了,像一滴水蒸发在欧洲的空气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任何音讯。”
沈梨听得心头震颤,仿佛能感受到当年小姨那种天崩地裂的绝望。她起身坐到谢云书身边,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后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谢云书的声音里浸满了苦涩,“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学业未完,举目无亲,我根本没办法独自生下这个孩子。只能暂停学业,回国待产。”
“你外公外婆觉得我丢尽了家里的脸,未婚先孕,会让他们抬不起头,家门都不让我进。是你妈妈收留了我,即使她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失望,甚至……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可她还是没有推开我。”
接下来的故事,沈梨已经知晓。她接过话头,声音低沉:“你担心拖累我妈妈,所以选择了嫁给陆达。那个从初中就开始追你,你明明不喜欢的男人。”
“是,我当时太慌了,太需要一根救命稻草。”谢云书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需要一个男人,一个社会意义上的丈夫来遮盖我的错误,来给我和孩子一个看似正常的家庭。”
沈梨闭眼,叹气,从头到尾,其实错的只是这一步而已。
陆达是禽兽,不,他禽兽不如。婚前百般讨好,婚后却将“接盘”“戴绿帽”这样恶毒的字眼当作日常辱骂的武器,开始只是言语的羞辱和冷暴力,在谢鸢出生后,逐渐成为落在身上的拳脚。
或许大人们以为她年纪小不懂,但沈梨早已于细节处窥见了那些隐藏的伤痕。没有人在冬天还戴着墨镜,也没有在夏天穿着长袖。
“我刚刚忍不住想,如果当年,他家里没有那么反对,如果我们顺利结婚了,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谢云书终于说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那是对自己可能才是给女儿带来“不幸”根源的自责,“鸢鸢会不会在一个父母相爱、正常的家庭里长大?会不会健健康康的,根本不用受现在这样的苦?”
沈梨用力搂紧她,试图用力道斩断那些纠缠的悔恨与假设:“鸢鸢就是鸢鸢,是你独一无二的女儿,是我最亲的妹妹。她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最珍贵的礼物,她生病不是任何人的错。陈医生也说了,她的情况在同类病例里不算最复杂的,手术方案很成熟,完全康复的可能性非常大。”
她稍稍退开一些,双手扶着谢云书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清晰而有力地说:“我们现在要做的,唯一要做的,就是一起陪着她,闯过明天这一关。小姨,谢鸢的人生还很长,我们会守着她一天天好起来,带她去你看过的没看过的风景,你相信我,我们做得到。”
谢云书仰起头,望进沈梨的眼睛。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没有怜悯和指责,只有一片澄澈且无畏的支持。淤积在心中多年的愧疚、恐惧、思念,似乎真的消散了一些。
至少此刻,有人分担了她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