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深处的甬道长得没有尽头,石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嘀嗒,嘀嗒,砸在积水的地面,声音在死寂里被放大,空洞得瘆人。
火把的光是这里唯一的热源,却驱不散那渗进骨头缝里的阴寒,反而将扭曲的人影投在湿滑的墙壁上,晃动着,像幢幢鬼魅。
陈青云的脚步不疾不徐,靴底踏过积水。
京城已入冬,他领口一圈紫貂毛,油光水滑,在这污浊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狱卒躬着身在前头引路,腰弯得很低,钥匙串在寂静中哗啦轻响。
梁松清是被铁链的晃动声惊醒的。
意识从沉重的黑暗里挣扎着浮上来,首先感觉到的是无处不在的,碾碎骨髓般的疼痛。
鞭伤,烙伤,还有不知道是什么刑具留下的钝痛,交织在一起,让他连呼吸都变成一种奢侈的折磨。
他费力地掀起肿胀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光影里站着一个修长的人影,大氅的边缘绣着暗金的蟒纹,在跳动的火光下隐隐流动。
他认出了那张脸。
三皇子陈青云,眉眼继承了皇家的俊朗,只是那双眼睛里没什么温度。
陈青云垂眼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很轻地摇了摇头。那动作里带着点惋惜。
“松清啊,”他开口,“你说你,早早认了,多好。”
梁松清喉咙里嗬嗬作响,他想说话,一张口却先咳出了一点铁锈味的血沫。他咽了咽,润了润火烧火燎的嗓子,才嘶声道:“三殿下,梁家……没做过。”
陈青云似乎叹了口气。他弯下腰,蹲了下来,还是与瘫在脏污草垫上的梁松清成俯视状。
这个动作让他华贵的大氅下摆拖在了地上,他露出了点嫌弃之色。
“你怎么还不明白?”他像在教导一个不开窍的稚童,“梁家做没做过,不重要,重要的是,梁家得认。”
梁松清涣散的目光凝了凝,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寒意比诏狱的地气更甚。
“这是……”他声音抖得厉害,“陛下的意思吗?”
陈青云没有直接回答:“父皇,向来是最公正的,赏罚分明。”
最公正的。
梁松清脑子里嗡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是更深,更钝的绝望,像冰水淹过头顶,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挤出去。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八个字,从小在史书里看过无数遍。
这就是结局吗?武将在边关抛头颅洒热血,用一身伤疤换来边境几十年太平,太平了,这把染血的刀,就该被收进库里,或者干脆熔了。
“这与靖王殿下,更没有什么关系了,他远在西羯……”
“为什么没关系?”陈青云打断了他,蹲着的姿势没变,底下有更晦暗的东西翻涌上来,“他不是与你梁家,走得最近了么?”
“你们的书信,你们的往来,你们在军中那些互相照拂的情谊。满朝文武,谁不知道靖王殿下,视梁家如母族,待你梁松清亲如手足?”
然后他站起身,掸了掸大氅下摆。
“好好想想吧,松清。”陈青云最后看了他一眼,“认了,至少能留个全尸,梁家妇孺,或许还能有条活路,不认这个冬天你怕是都过不去了。”
皇帝或许不会亲手将刀架在自己儿子的脖子上。血脉是最后一道藩篱,弑子的名声太凶,太煞。
那把龙椅太高,坐上去的人总得留着点什么,遮一遮下面的森森白骨,比如那点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的所谓天伦。
但梁家不一样。
梁家是臣,是奴,是插在皇权卧榻旁的一杆过于笔挺,也过于锋利的枪。
陈国皇帝对梁家的忌惮,是经年累月堆起来的,从梁老将军在军中一呼百应开始,从梁家门生故吏遍及六部开始,从梁家的战功一次次盖过皇子们的风头开始。
在每一次廷议时梁家人铿锵有力的进言中发酵,最终在梁松清跪求尚主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