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络完各处在南都城内的落日人,回到李公馆时,已经夜深,令陈天烬意外的是,推开门,一股饭菜都香味扑鼻而来,这味道他很是熟悉,分明出自陈疏影。
可是,自从得知他的身份以后,陈疏影已经数月不曾跟他说过话,唯一的一句,还是诅咒他不得好死。
他心中一刺,那痛楚尖锐而清晰。这世上,血脉相连的,终究只剩这一个姐姐了。
“哟,陈队长回来了!”一名留守的落日人从偏厅晃出来,带着酒气拍了拍他的肩,用生硬的中文说道,“你姐姐,手艺,这个!”他翘起大拇指,咧嘴笑道,“正好,饭菜还热着,一起吃点?”
竟然真是她做的。
陈天烬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疾步冲向饭厅。昏黄的灯光下,只见陈疏影正端着一盅汤从厨房出来,素色的旗袍外罩着半旧的棉布围裙,身影单薄。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是他,身形明显一滞,随即垂下眼帘,转身便要往回走。
“姐!”
陈天烬抢上几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那手腕纤细,冰凉,在他掌心微微发抖。
“姐,”他声音发紧,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一丝卑微的恳求,“你看到了,这些天……我没伤李家一个人,李成铭也好,李云归也好,我都……”
“回来了就快吃饭吧。”
陈疏影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听不出情绪。她抽回手,将汤盅轻轻放在桌上,汤面平静,映着摇晃的灯影。
陈天烬的目光落在桌上。三四样家常小菜,一盅热汤,两副碗筷。菜色简单,却样样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这绝不可能是给那些落日人准备的。
他心里那点冰冻的角落,猝不及防地裂开一道缝隙。
“姐……”他喉头发哽。
“今天,”陈疏影没看他,目光落在墙角那座老式座钟上,钟摆正规律地摆动,她轻声说,“是你的生辰。”
陈天烬猛地抬头,看向钟面——时针与分针,刚刚在罗马数字“XII”上重合。原来,已经过了子时。
生辰。连他自己都早已抛在脑后的日子。
一股酸热直冲眼眶,他慌忙低下头,泪水却已不受控制地砸在光洁的桌面上。这么久了……姐姐她……是不是终于……懂了?终于……原谅他了?
他像个得到赦免的孩子,连忙在桌边坐下。陈疏影走过来,默默为他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
他捧起碗,几乎是一饮而尽。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烫得他心口发疼。
“这些天,你都瘦了。”陈疏影在他对面坐下,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那眼神里,有他记忆中的慈爱,却又蒙着一层极淡的、他看不懂的恍然与哀伤,像是透过他,在看很久以前的什么人。
“好吃,”陈天烬连忙夹起菜,大口大口地吃着,甚至有些狼吞虎咽,像个急于讨好大人的孩童,“许久没吃到姐姐做的饭了。”
他吃得专注而虔诚,仿佛桌上摆着的是琼浆玉液。灯光照着他低垂的侧脸,这一刻,他眉宇间那些阴鸷、算计、冷酷都奇异地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乖巧。
仿佛那个双手染血、与魔鬼共舞的陈天烬从不曾存在。仿佛他还是很多年前,那个跟在姐姐身后,温和有礼的稚童。
陈疏影静静地看着他吃,没有说话,只是指尖,在桌下用力地攥紧了衣袖的边缘。
炮火将夜空染成一种诡谲的暗红色,在经历几天不断的炮击,空袭,火烧之后,阵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穿灰布军装的躯体。
仅存的活人,围在那挺沉重的民二四式重机枪旁。枪身滚烫,水冷筒早已被打穿,冒着嘶嘶的白气。副射手半个身子趴在弹药箱上,没了声息。供弹手匍匐在几步外,身下是一大滩暗色。
两个脸上稚气未脱、却已沾满血污烟尘的新兵,一个手臂被流弹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简单捆扎的布条已被血浸透,仍咬着牙往弹链上压着最后的子弹。另一个趴在沙袋后,用一杆老套筒步枪,颤抖着朝黑暗中隐约晃动的影子射击,枪法早已没了准头,更多是凭着本能。
陆晚君单膝跪在机枪后,肩胛抵着枪托,脸颊紧贴发烫的枪身。她的军帽早已不知去向,短发被汗水、血水和尘土黏在额前、颊边。军装上遍布破口和焦痕,左肩有一处新鲜的绽裂,血正缓缓渗出,将布料染成更深的颜色。一同被染红的还有周云裳苦苦求来的平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