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拂叹了口气:“杀人者斩,伤人者刑,本朝律法不容私相仇杀,大人只管秉公处置。至于是不是情有可矜,自有三法司裁度,不容我等置喙。只是这个许世福……”
“许世福怎么了?”
“如果张万供词属实,他半夜偷听到的许世福的那段话,似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卫拂点了点供词的中间部分,“兆哥只是个小孩子,跟许世福有什么深仇大恨,犯得着特意找没药性的药材来谋害他?况且许世福是开药堂的,真想害人性命,可用的方法多得是,为什么偏偏挑了个最拿不准的?简直像是听天由命了。”
何清商支吾道:“这……也许是他生性吝啬、贪小便宜,舍不得拿好药材来用?”
卫拂抬起眼皮,无声地瞥了他一眼,没什么责备意味,却令何清商脖颈汗毛倏然耸立。
他淡淡提醒道:“许世福的生平经历为人,想来在问取证人口供时,已经问得一清二楚了。”
“对、是,都问清了。”何清商被他点中弱处,赶紧找补,“许世福这番话推敲起来,确实有些蹊跷。不过张万伤痛过度,杀人后又浑浑噩噩的,难保他记忆混乱,复述得不对,回头我亲自问问。”
“还有这句‘成了也不禁使’,”卫拂掸开状纸边缘的褶皱,“看起来许世福似乎不是想要兆哥的命,反而想把他做成什么,兆哥死了,他说‘白瞎了一副好皮囊’,还要去找‘别的’……这听上去可不像什么好话,思之令人毛骨悚然啊何大人。”
何清商嘴上“嗯嗯”地附和,心中倏地一动,好像有点明白他登门拜访的用意了。
他倒不是很担心卫拂会故意下绊子或是难为他,在皇帝的亲信近臣里,卫拂是公认的温柔和顺好相处。比起那些纯直的孤臣、动辄抄家的鹭卫以及用鼻孔看人的勋贵宗室,待人接物和风细雨、从不给人难堪、甚至会贴心指点一二的卫拂简直算得上“平易近人”——虽然他本人正是皇帝陛下的纯臣、鹭卫头子的兄弟、以及正经八百的勋贵子弟三合一。
可就算他出身再高,朋友再多,越权干涉扶摇府的人命案也是拔老虎须子——被御史知道了隔夜饭都能给他弹劾出来。这案子里要是没点什么,别说卫拂为此担的风险,它都配不上镇国公府马车跑一趟花费的草料钱。
“舍人怀疑的不无道理。虽说许世福已经死了,但他身上的谜团没解开,这案子便不算告破。”何清商表了个态,又试探着说,“只是案发那天又是深夜来客、又是翻墙盗贼,人还都跑光了,现场混乱,没个下手处,查起来恐怕有些困难。”
卫拂横睨了他一眼,看得何清商心里毛毛的,不知道他是觉得自己上道、还是嫌自己要太多了。
卫拂:“翻墙盗贼抓到了吗?”
“还在搜查。”何清商立刻接话,以示他们并不是什么都没干,“不过那盗贼逃跑时,距离许世福被杀已过去两三个时辰。我觉得他和这案子关系不大,说不定只是想偷点东西,不小心撞见了死人,吓得夹着尾巴溜走了。比起他来,倒是那提前离去的客人更可疑——没做亏心事,谁家好人大半夜里会客?”
不知道那句话误打误撞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卫拂忍俊不禁,笑得肩头微颤,别过头去缓了缓,真心实意地赞道:“何大人明断。”
何清商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跟着他“哈哈”了两声。
卫拂话锋一转,忽然提起了不相干的话题:“何大人或许听说过,上个月香连城接连发生了两起纵火案。”
何清商点头:“似乎听人提过一嘴,据说是惊动了鹭卫,再多的我就不知……”后半截话卡在嗓子眼里,他迟了半拍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霎时瞪圆了眼睛,惊疑不定地望向卫拂:“舍人的意思是?”
卫拂肩背稍松,舒展地向后倚在靠背上,跷起腿时衣摆顺滑地垂落下去盖住脚面:“第一起纵火案发生在民宅,死者是一名开绸缎庄的商人,起初官府以为是强盗杀人越货,但细细查问过证人之后,发现了许多解释不清的疑点。几天后,郊外田庄发生了第二桩纵火案,起火的地方正是那名商人用来窝藏拐卖人口的据点。”
何清商反复深吸气,胡子尖微微颤抖:“竟然还有这种事……”
“死者未必就干净,鹭卫出动,是因为怀疑他可能与十相教有关,如果不是他死后身份暴露,我们还不知道这棵毒草已经在夕陵地下生了根。”卫拂声音低得如同耳语,何清商大气不敢喘,屏息听他徐徐道,“此案上达天听,在陛下那里是挂了号的。十相教之祸殷鉴不远,天子脚下,皇城重地,宁可多跑些冤枉路,也强过行差踏错一步,何大人觉得呢?”
这番话几乎已经是明示了。何清商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手紧紧攥着硬木扶手,郑重答道:“我明白,多谢舍人提点。许世福的案子,我必定用心追查到底。”
“有何大人这样敦本务实的父母官,是风都百姓之幸。”卫拂弯起眼睛,赞许地朝他微笑,霎时如春风拂面,冰消雪融,“我帮不上什么忙,就预祝何大人马到成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