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衡埋头疾驰,转眼狂奔出去近三里地,耳边只剩呼啸的风声。他从骤然遇袭的头脑空白中缓过神来,忍不住紧提缰绳,稍稍放慢了速度。
他脑袋是懵的,脸是麻木的,握缰时只觉手中无比黏腻,低头一看才发现右手掌心全是半干的血痕。
牧衡怔了半晌,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钟翼的血。
钟翼,卫拂,随行的十五名亲兵……他回望无人的来路,心里有一块地方悄无声息地崩塌了。
远方微弱的马蹄声又响了起来,牧衡当时如惊弓之鸟,原本立刻要继续催马逃跑,却忽然在风声里捕捉到一丝几不可闻的铃音。
他精神陡然一振:卫拂平时习惯随身带个铃铛,当他有事找人,隔着门又或者距离很远时,就会用铃铛声来验证自己的身份。
牧衡提心吊胆地在原地等了片刻,只见一骑飞驰而至,卫拂在马上遥遥冲他打手势,二人汇合后又朝前走了半里,最后一头冲进了山路拐弯处的密林中。
“刺客呢?阿翼怎么样了?你看见他了吗?其他人都活着吗?”
牧衡抓着他连珠炮似地发问,卫拂竖起食指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跳下马拉他躲进树后。
他手臂被箭擦伤,疼得直抖,咬牙从怀中掏出地图,用随身携带的炭笔标注上他们的位置,又在西北方向的贞松城打了个圈,旁边潦草地写了个“修”字。
“贞松城……你说的是卫修……”牧衡一开口,发现全是颤抖气音,强自压低声音问,“我记得他在那里任府判,你想去找他?”
卫拂点点头,将地图卷起来塞进他怀里,脱了自己的外袍胡乱搭在一边,随即毛手毛脚地去扯牧衡身上的衣裳。
“你要干什么?”牧衡愕然道,“你疯了?!”
卫拂用力扒开他捂着衣襟的手,牧衡第一次意识到这混账和钟翼每天的早起晨练不是白练的,居然用一只手就能按住他的挣扎。
卫拂扒掉他的外衣,将自己的外袍塞进他手里,示意他穿上。这动作是最直白的答案,牧衡已经猜到他打算干什么了,霎那间眼底酸痛热胀,五内俱焚,一把抓住卫拂的手腕:“你和我一起走!”
卫拂用一种异乎寻常的镇定态度拧腕挣开他的手,在自己的小本子上飞速写了几行字:【分头走,你找救兵,我等你】
可他那架势明摆着是要做牧衡的替身引开追兵,给他争取逃跑的时间。
分头行动,其实是“弃卒保帅”换了个不那么残忍的说法罢了。
“不行,疏尘,”牧衡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声音已经颤抖得近乎哀求,“我们一起逃,你不能去……”
卫拂安静地看着他,默了片刻,忽然抬手指着自己的喉咙,然后在他心口处轻轻地、安慰地拍了拍,像以往每次那样弯起眼睛,朝他露出熟悉的温柔笑意。
他做了个口型,说的是“保重”。
后来牧衡曾经无数次想过,卫拂究竟是哪来的勇气,抱着什么样的决心,在短短片时之内,最先为自己安排好了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甚至在孤身赴死前,他还能用冷静到堪称冷酷的理智安抚牧衡——“我不能开口说话,你可以完全放心”。
他是多么合适的人选啊,即便落入敌人手中,被逼问牧衡的去向,也决不会吐露一言。
以往牧衡读书时,读到古人“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故事,只觉得壮烈,然而当这事真正落到自己头上时,他才恍然意识到“慨然赴死”究竟有多重的份量,背负着它走下去的人要多么无情。
古人常说“国士遇我,国士报之”,可卫拂才十五岁,别说“士为知己者死”,他本来连入仕的机会都没有,又不是武将,未来顶多在牧衡麾下做个没名没分的幕僚,这种前途无论如何不值得拿命去搏,难道他还指望着因为勇救皇子而给簪缨世族的卫家再增添一座牌坊吗?
很多个辗转反侧的漫长黑夜里,牧衡不停地回忆,反复设想各种逃出生天的可能,可在唯一确定的那个过去,他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甚至没时间擦一把流进嘴里的眼泪,只能眼睁睁地目送着卫拂冲出林丛跃上山道,纵马远去;他自己则牵着马,在密林狭窄的小路中穿行,朝着另一个方向跋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