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昏黄,香烟氤氲,烛火轻颤,将内室笼上一层恍惚的温色。万籁俱寂,静得连灵萍指尖微动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她坐于榻侧,衣袍轻垂,掌心尚残存方才贴触林枫肌肤时那一点余温,缱绻而沉重地凝视着眼前人,目光一寸寸缓缓掠过他的脸,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永远刻入心底,不肯忘,也绝不能忘。
林枫朝着灵萍侧卧,一如固执翻身时那般姿势未变,面容在灯下泛着惨淡的苍白,唇色几不可辨,稍启的唇瓣间气息极弱,睫羽微颤,眉尖轻蹙,那一抹不自知的皱痕,像他昏睡中仍未能解脱的忧惧。
他脸颊消瘦,肌肤贴着颧骨略凹,原本柔润明净的轮廓,如今竟带出几分削骨之感,衬得眼窝更显深陷。
她记得他曾是何等模样——眉似新月,眸若秋水,腰佩长剑、谈笑风生,可那份神采飞扬,那份意气纵横,已一寸寸消磨在无数个长夜的喘咳、虚汗与痛楚之中,如今只剩这蜷缩枯瘦的身子,憔悴支离。
灵萍心中忽如刀绞,酸楚难言,不由眸光乍乱,垂下眼睫,生怕再看一眼就忍不住汹涌的情绪。
林枫一手轻轻抵在心口,仿佛在无意识中对抗着那片隐痛,另一手虚虚搭在隆起的孕肚上,指节微弯,似在无声中安抚腹中的小小生命,又似为那尚未出生的孩儿承受所有苦楚。
灵萍目光缓缓落在他腹上,只见那一截露在锦被之外的手,腕骨凸出,青筋隐现,几乎能看清肤下血脉的流向。
他腕间所戴的灵衣阳佩,通体温润,幽光内敛,缠绳朱赤,原是她离宫前亲手系紧的——
那日他倚案昏坐,她为他拭汗后,将佩绳牢牢绑起,如今竟又松了半分,彷佛也被他夜间辗转时挣动过,斜斜地垂落在衣袖之外。
灵萍看着微松的系绳,心头发紧,那一线频频滑脱的丝绦,就像是他们之间这摇摇欲坠的关系一般。
她想起书室中那幅画作,梅下之人,回眸浅笑,墨痕淡淡,情意深藏,不由眸光轻动,就是这只手,这瘦如枯枝的手,泼墨成情,落笔成痴,将他满腔缠绵、寂寞、思恋,尽数落于纸上。
彼时,这纤细的腕子是如何执着笔管,忍受着脏腑的翻搅与肩臂的颤抖,一笔一画勾勒出她的眉眼?那毫尖究竟承载着怎样沉重又温柔的情意?
她忽地转念,那手亦曾执刃握弓,曾在山雪夜中杀出重围,曾在三百步外一箭穿心,可如今,那样的手,那曾蕴藏着雷霆之力、足以定鼎乾坤的手腕,竟瘦至如此脆弱,几乎一握可断。
灵萍眼底泛起一阵湿意,喉间酸涩,强忍情绪,目光缓缓下移,看向林枫纤似柳条的腰肢。
那腰身曾挺立马背、执缰御敌,曾横跨断崖,踏雪无声,百战不倾,可如今,那坚韧的脊背,竟已被沉沉孕肚牵坠得疲惫弯曲,日日酸痛、夜夜难寐,连坐起、翻身都要人扶持。
灵萍心口绞痛,脑中满是她不在时的每一个寂静清晨、每一个午夜梦回,林枫要如何以微薄的气力勉强支撑?他身骨原本便极清瘦,气血亏虚,又强行受孕,日日郁结劳损,已近形销骨立,性子还倔强自持,不肯叫人相助。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定心神,轻轻伸手覆上林枫嶙峋的脊背,那肌肤泛凉,骨节清晰,内里透出一股沉重的虚寒,指尖稍触便浮起不易察觉的微微战栗。
灵萍掌心在他背脊两侧缓缓滑动,顺着他柔韧却早已僵硬的肌肉,一寸寸向下揉去,按至两肋,便改为推抚,指腹贴着肋骨轮廓,先环绕肋下肠络处,再滑至腰侧与腹根之间,力道极稳、极细致地沿着经脉摩挲。
似是怕惊扰林枫难得的沉眠,她动作极小心,以最细腻的手法,助他通腑理气,排解淤滞,抵消他日积月累的苦楚。
灵萍揉按着两肋与腹侧,避开孕肚脐上、脐下之处,务求不惊胎动,只沿经脉一点点化散其间郁结之浊。
她按至左下腹,便觉稍稍发紧,肌肤在掌下鼓胀滞硬,偶有轻颤,不由指尖一顿,心头愈发压痛。
林枫连日不能大解,体内毒素郁积,浊物难排,无法通畅,压迫脏腑,一刻不解,便是一刻之苦,可却从未曾对她言过一句,只自己默默忍着,咬牙熬着,仿佛这世间所有的苦都该由他一人受尽。
她不敢想,他到底受了多少苦,又用了多少心力,才勉强将自己撑在这病弱与胎痛交缠的边缘,而她……竟直至此刻才知他已如此虚羸。
灵萍双眼潮热,喉间略哽,终是咬住唇,压下翻涌欲出的情绪,手轻轻覆在林枫小腹一侧,指下力道更温柔些许,悄然一寸寸缓缓推揉着,如临危卵。
她掌心的温度传入林枫体内,渐渐驱散积郁的寒气,他腹中胎儿像是回应着推揉一般,微微一动,又安静下来。
灵萍眼神一暗,心底深处,好似碎成雪粉。她知这一夜的揉按,只略缓解他片刻不适罢了,可他心中藏着的苦,更远不止这些。
——他什么都不求,只是怕她走,怕她不回头,纵然再苦再痛,也从不言说。
可他越是不言,她越是心痛。
夜的最后一缕幽蓝尚未褪尽,灯火将熄未熄,窗棂透入一线极淡极冷的晨曦,轻轻斜洒入室,薄雾似的微光浮动在锦被与帘幔之间,悄然照亮榻前几案。
林枫缓缓睁开眼,睫羽轻颤,初醒的朦胧犹在,神思迟滞了一瞬,便下意识地向身侧摸索,指尖所触,唯有一片空荡冰凉的锦褥。
他略偏头看去,身侧铺陈平整,未见凌乱折痕,空气中早已失去那一缕清寒药香与熟悉的气息。
她……不在了。
林枫眸光一凝,怔怔望向榻前空空的案几,落寞如潮水般自心口漫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