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适应性是很可怕的。
几个月以前,殷恕怀还觉得一天学习六个时辰的经史子集、一个时辰的朝廷政务、一个时辰的兵法,再抽一个时辰去尚方或者皇庄是他根本办不到的事情。可仅仅过了数月,殷恕怀竟然对这样紧凑的行程安排习以为常。甚至还能结合当下的生产状况和社会环境,时不时搬运一些后世的发明创造,让殷朝的百姓过得更加舒适一些。
——他终于变成了自己最羡慕的高精力人群。
虽然他耗费巨资支持尚方发明创造的行为被世家名士所诟病,就连三位大家在为他讲学时,也经常劝谏他身为圣明君主,应秉持节俭、亲近贤臣,万万不可骄奢淫逸,更不该偏爱奇淫巧技,重用宦官小人,但殷恕怀充耳不闻。
因为殷恕怀对他们三个也是意见老大。
之前殷恕怀曾下旨,让他们三人合力创作一本蒙学教科书,为天下幼童启蒙的范本。还允诺书成以后,会以朝廷名义推广蒙学,让三人成为天下人之师。
昔日南朝的周兴嗣能用一个晚上创作出脍炙人口、流传千年的《千字文》,殷恕怀本想着都是备受敬仰的学术大家,就算生活的时空不太一样,学术基础应该也都差不多。他还十分宽松地给了十天的创作时间,蛮以为这件事情应该轻轻松松地解决掉。结果一晃三个多月过去了,这三位大贤愣是连一本书都没憋出来。
不光如此,他们三个还差点为了编纂书籍打起来。堂堂朝廷大员、百家魁首,竟然在给皇帝上课的时候吵得面红耳赤,甚至撸着袖子动起手来。如果不是陛下命侍奉在左右的宦官及时制止了他们的打斗,廷尉陆宽的脸都要被中郎将王素给挠花了。还有博士祭酒陈庸,你不是学黄老的吗?你不是一向崇尚无为而治吗?怎么陆宽跟王素打架的时候,你在旁边抄砚台啊?!
殷恕怀瞠目之余,终于深刻地体会了一把殷朝文人的武德充沛。也明白了老祖宗为什么要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无奈之下,殷恕怀只能重新下令,让他们三人各写一部蒙学书籍,谁先写完就让朝廷先推广谁的。
这一声令下,三人竟然连夜各自写出了一本《千字文》。殷恕怀看着三模三样的三本《千字文》,再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心累
怪不得霍琰总说天下之治,在于治人。圣明君主只要懂得选拔人才、控制人才,即便统御天下,也能做到如臂使指。
殷恕怀知道自己不会治人,便虚心求教:“倘若这件事情让丞相做,丞相会怎么做?”
“陛下首先要清楚自己的目的,你想要的是什么,谁能帮你达到这个目的。通过需求先选拔出符合您要求的人才。然后,你需要了解这些人。他们的出身,他们的秉性,他们的抱负,他们的需求。只有掌握了这些,你才知道如何运用他们。”霍琰说到这里,神色淡淡地瞥了殷恕怀一眼:“陛下想让陈庸三人为你撰写一部朗朗上口、浅显直白的蒙学书籍,针对他们的需求许之以名,这是正确的做法,但是陛下错估了黄老、儒家和法家的形势和需求。”
殷朝创立初期,数代帝王都以黄老学说为治国根本,崇尚无为而治。随后武帝登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却又喜欢用法家的酷吏……等到厉帝上位,因他好大喜功,穷奢极欲,生性多疑,不仅重用宦官,还创建了令朝野上下闻风丧胆的夜枭卫。这么想来,其实陛下的性格倒是跟厉帝如出一辙。
不愧是先帝的种。
霍琰这么想着,又说道:“其实每位皇帝都有自己的用人偏好,不过殷朝绵延至今,各家都因种种原因没落下去,只剩下黄老、儒家、法家和兵家经久不衰。”
当然了,以陛下偏爱奇淫巧技、喜欢发明创造、热衷于为黔首谋利的种种行径来看,兴许墨家又要起来了。不过那些都是以后的事情。眼下最重要的,是陛下想要广开蒙学,让天下幼童读书。他将编纂蒙学书籍的重任交给黄老、法家和儒家。也就意味着接下来哪家能在撰写蒙学书籍这件事中争抢到最大话语权,哪家就能在接下来的蒙学推广中,牢牢守住本家学派一飞冲天的最大契机。
就像开国初期的无为而治,就像武帝时期的独尊儒术……
想到这里,霍琰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殷恕怀。
或许连陛下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无意间做出的一个决定,竟然在顷刻间就有了拉拢到天底下影响力最大的三大学派为他所用的可能性。他甚至还在为自己不能让三位学派魁首在十天内完成一本书而感到挫败,觉得自己不会用人,甚至还暗搓搓地吐槽三位魁首学识不行!
霍琰懒得提醒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说道:“陛下只让黄老、儒家和法家的人撰写《千字文》,难道您是觉得兵家没有什么可以教导天下人的吗?”
殷恕怀闻言一怔,他看着霍琰面无表情的老脸,恍然想起霍琰是将门出身,那他肯定是学兵法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