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奚临几乎每天晚上都是被兰朝生扛回去的,有时他自己尚且清醒,又懒得走路,就装醉叫兰朝生一路背回去,到了吊脚楼再自个跳下来。祭礼结束后他实在肝疼,早饭时冲兰朝生摆手:“我再也不喝酒了。”
兰朝生对此没有发表意见,饭后院门叫人敲响了,阿布背着个大竹篓站在门口,脸色红扑扑的,冲里面喊:“族长!奚临小哥!”
兰朝生扫了一眼,叫他进来。阿布进院把背上竹篓卸下,砸在地上巨大一声响。奚临探头一瞧——满满一筐子书,各个科目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上百本。
“……我的妈。”奚临吃惊道,“你一个人抬上山的啊?”
“是啊!”阿布满脸是汗,冲他笑出一口大白牙,“读书!好事!”
奚临粗略在心底算了一下,拿一本一斤来算,这里头至少也得一百来斤。他心中对阿布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冲他伸出大拇指,“兄弟你真是这个。”
同时,他回头对兰朝生说:“这么多书你叫他一个人去拿,你也真是这个。”
第17章对谁都这样
兰朝生看着他,“我叫了人和他一起去,他自己不要。”
阿布汉语没那么好,只能听懂个大概。兰朝生用苗语对他说了啥,阿布的面色顿时就变得很严肃,郑重点点头,起身走了。奚临目送这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壮士出门,问:“他干啥去?”
兰朝生蹲下身,将这些课本一本一本挑拣出来,“我叫他带人去把之前的教室修一修,扫一扫。回头告诉寨里的孩子们,可以重新去上课了。”
奚临一言难尽地看了他眼,阿布在他心中已经从“鸟兄”进化成“驴兄”,真是只要能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他说:“地主,你怎么这么剥削人家?你在寨子里只能使唤动他一个吗?”
兰朝生头也不抬,“他办事最牢靠。”
“办事牢靠是错吗。”奚临说,“刚从山下给你运回来书就叫他去修教室,你真不是人啊。”
兰朝生莫名其妙:“我又没让他现在去,是让他回去休息,明天带人去修。”
奚临“哦”了一声,蹲下来跟着兰朝生一起把书往外拿。他随手拿了本语文课本翻了翻,跟那上头的音标大眼瞪小眼,一时忧愁,叹了口气。
兰朝生:“怎么了。”
“愁。”新鲜上任的奚老师抹了把脸,“十几年前学的东西了,我早忘干净了。”
兰朝生显然不信,听奚临说:“数学还好点,起码逻辑没变。文学这种东西分书面和口头,口头上的用多了难免就会有记岔劈的时候。教书哪有这么简单,会个一二三四就能教人家天文地理,这不耍流氓吗……你给我一本,我先拿回去自己看看。”
兰朝生:“真有这么难?”
“……也不是。”奚临说,“我真没教过书,心里没底。”
兰朝生:“有底没底,你得试了才知道。”
“说得真轻松啊大族长。”奚临叹了口气。
兰朝生:“人都说要轻装上阵,脚还没踏出去先背上包袱,确实难轻松。”
“你这话说的。”奚临把课本卷起来,啪啪啪敲着地,“奚老师今天就教你个歇后语,你这就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心里有包袱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我要真当无所谓的事那袖子一挽就上去了,那倒什么都好说。问题是我可能就上个一年课,上完就走了,可这些孩子估摸也就能见到我这么一个外来的老师吧。哦,我不是说你们这地以后没人会来的意思。”
兰朝生:“……”
奚临显然是把那块地板当兰朝生的脑袋了,越敲越用力,“这事你往大了想也挺大的,本来就是三观没成型的时候,随便一滴墨进去就浊了。我可从没跟山里的小孩打过交道,不当心误人子弟事不就大了吗?”
兰朝生从他手里抽出那本备受折磨的课本,拍去上头的土,“你想得太多。”
奚临不爽:“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兰朝生:“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没信心,你怎么觉得你就一定会带坏那些小孩子。”
“我自己还有很多没想明白的事呢。”奚临说,“鼻子里插俩葱就上去给人传道授业去了,这和诈骗有什么区别。”
这话说的,好像奚临即将面对的不是一群年均不过十的野小孩,而是强逼着他当什么手握宝经的大长老一样。兰朝生知道他现在只是抱怨,不是真想听什么大道理的说教。抬眼看着他,说:“你们汉语里有一个词,叫妄自菲薄。”
奚临头也不抬地接茬:“呦,很有文化嘛地主。”
兰朝生没理他,说:“你迈步前先想了太多,分不出左右,就容易绊倒自己。你很好,那些孩子们都很喜欢你,他们都愿意听你讲话,你是个好孩子,不用担心会带坏了谁。”
奚临怎么听这话怎么有点不对劲,迟疑着说:“……受教了兰老师?”
“你们汉族的文化,我懂得不多。”兰朝生接着说,“但我知道你能做好,我相信你。”
他言简意赅,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奚临却莫名盯了他半天,眼睛一眨不眨,盯得兰朝生忍无可忍,问:“看什么?”
“诶。”奚临说,“我发现你长得真挺好看的,是你们苗人都长这么好看吗?好像也不是,我觉得寨子里那些人都没你好看,你家族遗传的?”
兰朝生猛地转头盯住了他,眼神有点恶狠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