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成将赵武询问事情真相的全部经过,仔细交代给刚进屋却不见人影、正焦躁不安的赵政,还有蹙眉沉思的姬丹。两人听罢,才知是虚惊一场。但听闻赵武呕血,又亲眼见到三个姑娘被曝尸的惨状,都不由担心起她的身体来。
虽然有药调理,但毕竟是旧伤复发。
听得有赵高陪伴,赵政才心下稍安。他转而对同是忧心忡忡的姬丹道:“不必过于担忧了,赵高在,不会有大事。他一向办事从无差错。”
“那就好,但愿赵偃不会再做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姬丹说着,紧皱的眉头稍加舒展,可一提到赵偃,却又不由得再度锁紧。
“那个混账,总有一日定要让他付出代价。”一提到赵偃,赵政便咬牙切齿。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
赵政与姬丹一同向门口望去,只见两人一直忧心牵挂的人就站在那里,向他们歉意地微笑。
“抱歉叫你们又担心了,我没事。只是弄清发生了什么,顺便祭奠一下孙姐姐的母亲。”赵武柔声说着,话音一转轻快起来,“赵大哥把酒食都买回来了,我们三个喝一杯罢。我先去见一下师父,马上回来。”说罢不等二人接话,一溜烟跑进里屋去了。
赵政与姬丹相互一对视,无奈地摇头苦笑。这个小妹永远是这般脾气,恐怕是改不了了。做大哥的,总是要多担些心事了。见她神情平和,面色如常,两人也就放心了。
赵武入内时先敲了敲门,听得师父一句“进来”,才推门而入。
眼见师父盘腿坐于榻上,正练功收势,不由得有些惶恐。
“没打扰到师父罢?”她怯怯一笑道。
“无妨,恰好收势。你都知晓了?”白衣青年淡淡回答,话锋一转直入正题。
赵武闻言神色立即肃然,她走到榻前坐下道:“师父,徒儿正有些事想问你。”
“说罢。”白衣青年注视弟子,眼中闪过一丝期许的光彩。
“我对孙姐姐她们的经历与结局深感痛心,深为自疚。我曾想过,是不是没有我,她们就不会有这个下场。可我一转念便知,即便没有今日,也有明日。只要赵偃一日如此,这悲剧便始终隐伏,甚至会有更多这般悲剧发生。于是我想,是否除去赵偃一切就可以改变了?可最后发现还是不行。不说现在的局势动不得赵偃,就算杀了他,天下就没有一样的人了么?杀是杀不完的。联想到师父与赵师叔曾说过的那些行侠仗义事迹,我恍然发觉,行使武功所能做的极为有限。能救一两人,却救不了天下人。能救得今日,却救不得明日。
“那一刻我极为痛苦,只觉这一切都毫无意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很快我想到师父。徒儿想问师父,既然行义所能做的如此有限,为何还要去做?我再也不愿见到今日之事发生,该如何才好?我定要找到阻止这般悲剧发生的方法,望师父教我。”赵武坦白自身心路,目光炯炯地望着师父。
白衣青年凝神倾听,目光中神采急速变化,最终荡漾出一片喜悦欣慰。
“你没让师父失望。今日放你出去时,便想看看你将如何面对这一切。最终你没有被悲痛无力压垮,反从痛苦中生出意志,愈发坚决。很好。至于你所问,师父用祖师所言的回答你:‘仁义之小者在拯救无辜,仁义之大者在匡救天下。’
“祖师曾言:‘止兵戈,安万民’,这就是匡救天下以安万民,是阻止悲剧发生的方法。在一个有道的国度,一个赏罚严明的国度,此事不会发生。要建立如此国度,需要一位有志的君主。师父没有等到。如今天下没有这样的君王。若有的话,天下便归一了,因为受尽苦难的庶民盼望这样的君王如大旱望云霓一般。因此师父只好行能行之事。拯救无辜,有一个是一个。
“祖师曾言:‘天下无道,寄于律法。律法不中,寄于匕首。’如今天下正需匕首威慑奸邪不义,因此师父才行侠仗义。衷心希望你有机缘得遇有志君王,匡救天下。止兵戈,安万民。”白衣青年罕见地长篇大论,说得缓慢深沉,仿佛此话藏于心底已经很久很久了。
话音落点,他长出一口气。终于得遇一个可以托付门派大志的徒儿,他深感欣慰。此后便是身死,亦不负代代先师的寄托传承。
他了了最大的心愿,从此再无缺憾。
“师父……我终于明白你对徒儿的寄望何在。您安心,弟子一定终生遵循师父教诲。无论大义小义,均奉行不悖。”赵武心中翻滚涌动着“大道在前,只等迈步”的澎湃心绪,望着师父慨然道。
“好。那么还有一样绝秘要传给你。你要牢记于心,将来传给同样有志的弟子。但切记不可泄露予他人分毫,此乃天机,是上一代师祖偶遇西行之老子所听闻的预言。彼时老子与师祖盘桓三日,言及匡救天下之道时,老子所传下的预言。其言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与无心天下者。当传于有匡救天下之志的后人。
“此预言为:‘周与秦合而别,别五百岁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出。’记住了?”见赵武喃喃默念三遍,回过神缓缓点头。白衣青年一顿继续道:“还有一点师父要提醒你,这预言按时日年岁算来,应验的时候不远了。你应该能见到这预言中的‘霸王’,他甚至可能便是公子政。然而无论如何你要记住,要匡救天下必得辅佐有志之君王。若有朝一日那君王志衰,你万不可为私情所绊,一叶障目、不见天下。”白衣青年目光深沉,言语间蕴含之意悠远深长。
赵武与其对视,心中一震。她现在还读不懂这视线中所含深意,却不禁牢记心间,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这很重要。
听到“公子政”三字时,赵武心下一阵猛跳。她常常有意无意地忘记赵政秦公子的身份。因为她记得太清楚,秦国姓嬴。
那些遥远的记忆里,她听过“嬴政”这个姓名。这意味着什么,她或许比此时天下的任何一人都了然。
嘴角一阵抽搐,赵武强压下冲到唇边、险些脱口而出的话语。
眼神闪烁间,她重重点头。
“记住了,师父。无论要一统天下的君王是何人,只要他有才志便追随。反之便弃他而去。只为平定天下而去。”赵武一字一句缓缓地道。其间意蕴也在不知不觉间扎根心底。
“明白就好。即使遇不到、找不到也不要心急,此等事乃时运天命。就是圣贤如姜太公者,不也在渭水边垂钓了几乎一生,才在暮年得遇周文王么?我们如羽翼,得遇鲲鹏才有机会一展抱负,直上九霄。切莫因急切误入歧途。”
“徒儿明白,我会一直等下去。若此生无缘得遇,就像师父一样将志愿传承下去。”
白衣青年欣慰地轻拍赵武肩膀道:“去罢,师父还要调息运功。至少今夜不能停止。”
“好,不打扰师父啦。”赵武眼见师父面色比三日前好了许多,神色气蕴也远比刚为她疗完伤时要充盈得多。可见内力恢复有所进益,她心里宽慰轻松了许多。
笑着说罢,她就轻步出门,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
回到厅中,眼见赵政姬丹在聊着什么,神情愤激、辞色激昂。赵武知晓两人定在说赵偃。
走到案前坐下,拿过案上陶罐开封,一股清冽浓郁的酒香弥漫室内。赵武分摆三只土色大陶碗,哗哗倒满酒,重重往两人面前一放说道:“来,先干一碗再说!”
赵政姬丹见她稚气未脱的脸上故作豪迈的神采,都不禁失笑。两人都是端起酒碗当得一碰,三只酒碗同声大响。手一扬、头一仰,咕咚咚一饮而尽。三声带着浓烈酒气的轻哈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