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人的口吻听不出什么沮丧,反而有着一种心满意足的释然。
然后人们听到雷蒙·博耶尔用着一种并不会让人觉得冒犯的口吻询问:“介意让我说点什么吗?当然了,是针对我们的比赛,或者,如果你在犹豫而不是想果断拒绝,我们也可以选择稍后的场外。”
基里亚科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接着就变得有些受宠若惊,他并不觉得这是一种侮辱,因为那双微微压低看过来的浅灰色眼睛,那里面的情绪是那么的真诚——瞧,因为他比雷蒙·博耶尔要矮了小半个头,在说话时,这位法国人都会尽量地让他们的视线高度变得相等。
“当然!”基里亚科斯说,“现在就可以!……稍后当然也没问题,如果您愿意的话。”
雷蒙微微地笑了,然后收敛了笑意,认真低声地说:“你自己当然也知道,比起在弧圈方面的摩擦,你本人是更偏向力量与反应型,而我的拉球则是很转的,可以说是你不太擅长应付的类型,再加上我的反手拧拉,这只是一个提议,或许你稍后可以试试,如果试着把……”
遥远的地球彼端,中国,帝都,只有一人的宿舍房间内,客厅的电视机前,听着雷蒙·博耶尔的温声细语,陈清凡变得有些失神,泛黄的老旧回忆忽然吟起了吱吱呀呀的清唱软语,那些早已成为碎片的过往浮出了海面,由画面到声音,从定格的图画到连成一片的连续序曲,依稀错乱的时光长廊中,他隐约看到了两个人,那是年轻时的他自己,还有比他更为年轻的雷蒙·博耶尔。
那已经是许久、太久之前的事情了,久的已经记不清,那是发生在哪一个国家的乒乓球的公开赛了。
陈清凡只记得,那是一场最最基础的小组淘汰赛,他已经拿到了唯一的出线名额,但是他的法国友人还没有。结束了比赛后,他按照分好的场地走到了雷蒙·博耶尔所在的赛区,他站在隔离板外,那时的欧洲球员非常排外,是一种让人心生厌恶的傲然,作为一名不受欢迎的“亚洲外来者”,他无视着那些或善意或恶意的指指点点,观看着在初选预赛中就打得颇为艰难的雷蒙·博耶尔。
十几分钟后,比赛结束了,比他更为年轻的法国小将赢了,却赢得极为艰难。
年轻的雷蒙·博耶尔跨出了隔离板,在与队友和教练交流完毕后,流着汗朝他走来。
年轻的法国人看起来有些羞赧:“陈,你觉得怎么样?”
那时的陈清凡很犹豫,犹豫过后,无论是出于对乒乓球的热爱,还是出于雷蒙·博耶尔是第一个对他释放善意的欧洲白人,即使迟疑的情感正抨击着他的心房,他终究还是做出了不违心的决定。
“雷蒙……你介不介意我多说一点?”
“多说一点?”法国人面露茫然。
即使他从不缺乏对自己的信心,在世界乒坛打出名堂的陈清凡终究是在欧洲遭遇了太多的白眼,二十多年前的世界实在太过苛刻,远不像现在这般的包容与开放,充满了各种偏见与保守。
这就让陈清凡不由压低了声音,有点害怕被其他人听见,因为他接下来的话实在是显得有些“高高在上”,可以说是好心的建议,也可以说是一种傲慢的指点。
他把雷蒙拽到身边——没办法,这是客观存在于大多数白种人与黄种人之间的体格差异,明明比他要小四岁,他却只到雷蒙·博耶尔的锁骨上方※——陈清凡扯着雷蒙的手腕,让法国人低下头来,即使这样,他还不得不抬高脚跟、仰起下巴,才能把嘴唇凑到法国人的耳畔。
陈清凡先解释了一下,他没有任何的恶意,只是单方面的一种视角——然后把他对这场比赛的感想、还有他觉得雷蒙确实存在的一些问题、以及那些他觉得雷蒙或许、只是或许可以发展一下的方向,详细地说了一下。
说完了,陈清凡松开雷蒙,他的脚跟重新落回到地面。一时之间,这个同样年轻的中国球员甚至有点不太想去看友人的表情,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并不后悔,却也立马开始反思自己的遣词造句是不是太过“傲慢”,总是有一种下一秒就会当场友尽的恐怖预感。
陈清凡:危。
然而,并没有,不仅没有友尽,他的法国友人甚至还想得更多。
雷蒙·博耶尔露出了被说懵的表情,微微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小小只的中国人。
“陈…?”他迟疑地呼唤着有人的姓。
这语气听起来可有点不妙,陈清凡闭闭眼,一句“对不起”接着就要说出来。
然而——
“……你好厉害啊。”
出乎意料的,迎来的并不是或不悦或激进的指责,而是那种瞠目结舌的感叹。
这让陈清凡一下子睁开了眼,赶紧仰头去看看他的法国朋友。
他的法国朋友有着一双很漂亮清澈的灰色眼睛,看起来就像是太阳落山时那一闪而逝的灰色交替。
那时的雷蒙·博耶尔是真的觉得,这个只比他大四岁的中国人是真的太厉害太厉害了。
雷蒙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钦佩与赞美:“你的理论知识也这么好吗?你听起来简直就像是个了不起的资深教练!而我……我……我能不输球就已经很不错了,但是你不仅打球打的这么好,还懂得这么多,而且,你说的这些,其实有不少,我的教练也对我这么说过!还有,这不是一场比赛就能看出来的吧?陈,你曾经仔细看过、反复看过我的比赛是吗?你——我——”
陈清凡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冲上头顶,弄得他整个人都有点晕晕乎乎。
——啊,那天在卫生间里听到哭声,然后他在犹豫后选择从缝隙里递过一包纸巾的决定简直太正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