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谁呀?”
门并没有关紧。我走了进去。我一眼便看到一位不算十分老的妇女,躺在床上,倚着高高的一摞枕头,满脸憔悴,惊疑地望着我。
“你是干什么来的?”
“我……我找姓李的……”
“啊,你是局里来的吧?”那妇女忽然满脸纹路都抖动起来,指着床前的一把椅子说,“坐,坐吧。你们早该来了。原来不是说上星期日来吗?我等呀,等呀,你们就是不来,我让月梅跟我一块等,死丫头她等到十点就又跑出去了……”
“我想跟您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她激动起来,喉咙里咻咻地喘,拿起枕边的一叠用铁夹子夹住的信,晃动着,怨愤地说,“他每月来信,都说队里领导跟他打招呼了,只要这边调令一去,那边立刻就放。可是半年过去了,怎么样呢?你们局里连个屁也没放!”
我明白了一点。我看见她下肢是瘫痪的,这可怜的人!而且我判断出她就是李月梅的母亲,因为尽管她是这样地潦倒,而李月梅是那般的妩媚,她们俩人在轮廓、神韵上却有着那么多的相同之处。
正当我要把事情向她挑明的时候,门“砰”地被撞开了,进来了一个衣着邋遢的姑娘,她脸上的皮肤显得粗糙,头发蓬松,一手提着半网兜切面,一手托着半碗黄酱。
一对望,我们两个就都僵住了。
现在我确信世界上并没有乔莎,那不过是一个被表演得很好的角色而已。
李月梅把网兜和酱碗往饭桌上重重地一撂,瞪着眼问我:“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我答不出。那瘫痪的母亲用拳头连连捶着床帮,呼哧呼哧地喘着,表示着她的愤怒。可是李月梅看也没看她,就把我拉进了里间屋。
那实际是半间屋。有一张单人床,一个破旧的床头柜,一张破旧的两屉桌,一只木凳,此外就几乎什么也没有了。我仔细一望,就看出在固定于两墙之间的铁丝上,挂着三个衣裳架,衣架上是我所熟悉的两件毛线衣和一件灯芯绒上装。两双显然是上街时才穿的鞋,一双半高跟的皮凉鞋,一双灰色的细工布鞋,掸刷得干干净净,摆放在衣架之下。我在她床前的桌上看见了我那三本小说,还有那盘等待着放到三洋牌9930收录机里转动的录音带。
见我的目光仍在屋中搜录着,她便爆发般地把床褥子一掀——“看吧!”——床褥子下面压着那条灯芯绒的喇叭口裤;又弯腰把床头柜狠命地打开——“瞧呀!”——那里头搁着那个淡褐色的考究的手提包;然后,她又转身猛地朝屋角一指——“看呀!”——那儿靠着我看见过的那把红油纸伞。
我痛心地闭上了眼睛。待我再睁开时,她已坐到床上,双手撑着床铺,望着屋角,撇着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
“这不好,听我说,这不好……”我站在她面前,喃喃地说。
她的神态和语言都恢复了她的本色,她瞟了我一眼,耸耸肩,恶狠狠地说:“有他妈什么不好?我爹调不回来,我妈瘫着,我待业,要我怎么个好法?!”
“人总得有志气,得能够经受住生活的磨炼……你可以自学……”
“谁不自学?!”她跳起来,拉开两屉桌的抽屉,掏出里面的书本,扔到床铺上。我看出里面有英语广播讲座的课本,有《青年自学丛书》中的几种,有一些写了字的本册……她捂住脸,仿佛在哭泣:“太难了!我学不会!没人辅导!没人帮忙!没人要我!学了有什么用?!……”
“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该跑到社会上骗人……”
她把捂住脸的手挪开,脸上闪着泪光,圆睁着眼睛反问我:“我骗你什么了?!嗯?!”
“我不是说你骗了钱财,我是说,你不该装成你不是的那种人……”
“依你说,我该当一辈子什么人?凭什么我就不能当你不许我当的那种人?……”她紧攥着双拳,眉毛和嘴唇都痛苦地扭动着。
“一个人,总要懂得自爱……”我尽可能用柔和的口气,去打动她的心。
她猛地跳了起来,拼足全身气力反驳我说:“自爱?哼,我倒是自己爱自己。可是谁爱我呢?你自己说过你算是‘上层’的,你只爱跟你同一层的小姐乔莎,你发现我不过是简易楼里的李月梅,你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别恶心我了,你跑到这儿来调查我,抖我的老底儿,伤我的自尊心,你缺大德了!你还配来训我!”
她一下子冲到桌前,把桌上的书和录音带擂到我手里,脸上的肌肉抖动着,厉声地指着门外,对我嚷:“滚!你给我滚!我没有请你来!你出去!”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出那简易楼的,留在我耳畔的,是李月梅的哭骂声和她母亲尖厉的声……
5
湖里的波光,竟还是那般粼粼。湖畔的长椅,竟时常虚席以待。可是那波光和长椅都不属于我了,因为我失去了乔莎。
大考结束了。我考得不错。暑假已经开始。我天天跑到公园来划船。
我把船划到湖心,然后,仰靠在船尾上,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上缓缓变化的云朵,冥思默想——对,冥思默想。
有时候,天上的云朵裂开了口子,玫瑰色和金色的光束从口子里射出,使湖上到处跳动着活泼的光斑。沐浴在这样的光氛里,我的心就变得非常宽容,非常温柔。
这时候,我的信念就格外坚定:我原谅一切应当原谅的,我为一切与我有关的虚伪和庸俗而自责,我要为改变一切应当改变的而努力。
1980年6月9日
写于北京垂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