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宝点点头,补充道:“无论是谁,告诉她别太畏怯,我只替娘子问几句话,不会太为难人的。”
等到饭点,遏云唱完曲,一群短人诙谐登了台,演起邯郸淳撰著的《笑林》,上蹿下跳,闹个不停。
窗边的袁熙夹着炙肉,看得津津有味,偶尔还会跟随楼下大堂内的众多酒客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哗啦笑声。
相较之下,季蘅则显得仿佛“褒姒再世”,漂亮的面庞天生冷傲,严肃时就像块寒玉。比起当初在毋极,是多了几出嬉笑怒骂的新戏,可这一千多年前的新,又能新到哪里去,她早听腻了,只想着下午是场体力活,干脆埋头认真吞嚼。
“可还合胃口?”袁熙看她难得大快朵颐,不由笑道,“若是喜欢,往后咱们常来。”
襄玉坊的庖丁都是水磨工夫,做出的菜色香味俱全。
季蘅刚想敷衍答复几句,抬眼一瞥,却透过窗,注意到远处栏杆旁,正与友谈笑的谢容允,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儒士模样。
很快,那人也感知到某种注视,眼角余光扫了过去,嘴角浮现一抹客套疏离的笑意:“莫要管他,岩亭快请……”
“怎么了?”见季蘅忽然停下箸匕,表情冷峻地不知望向何处,袁熙顺着目光寻了遍,并未发觉异迹,不禁探问。
季蘅定了定神,亦感困惑,分明只见过寥寥数面,为何如此忌惮介怀那位自颍川而来的谢容允,好似天生就不对付。
但仔细一想,实在有些不值当,若谢氏真是个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又岂会青史无名?
“没什么,我好像……瞧见了熟人。”
“熟人?是哪位?”袁熙甚纳闷。
“兄长的朋友,或许他们今日都在襄玉坊消遣吧。”季蘅打趣,“我猜,用不了多久,就要有人过来问候你了。”
可惜袁熙的重点全然不在这,只幽幽追问:“尧兄的哪位朋友,会是你的熟人?”
季蘅愣了一下,笑道:“不过眼熟的意思,从前见过两三面罢了。”
“果真仅此?”
“兄长热诚豪爽,广结意气相投的良友,家中常有宾客往来。你当年不就借宿在我甄家?”她说,“想来他的朋友,你也都认识。”
如此,袁熙才减了几分戒备和酸味:“这个是自然,我与尧兄情同手足,各不相瞒。”
正说着话,侍立门外的仓庚近前禀报,玄矶坊主求见。
听到这,夫妻俩竟不约而同地愣了半晌。袁熙自是害怕调笑无忌的坊主为哗众取宠,冒出些无稽之谈,招惹误会;季蘅则越发想笑,也不知玄娘今日戴了哪副面孔、要唱什么戏。
“快请人进来吧。”她尽可能平静地说。
玄矶上月刚度过自己三十三岁的生辰,而立之年,正是财源广进的好时候。
倘若当年没有“发疯”出逃,而是选择乖乖认命,她恐怕已经和某个相貌模糊的耕男成亲,生了一箩筐的小孩,身心俱疲地苦熬至死,绝不会活成现在的样子,每天应酬交际,抱着算盘入眠,精神抖擞得像头威风凛凛的狮王。
“听闻袁公子携夫人径造,愚妇有失远迎,还望海涵见谅。”她款款走近,施礼陪笑,显得端庄且正经。
袁熙这才稍放下心来,对季蘅介绍道:“这位就是襄玉坊的东主,玄矶。”
季蘅可不敢久看她,生怕自己破功笑出声,抿了抿嘴,客套一句:“久闻玄娘子大名,独具慧眼,经营有道,乃河北巨商。”
“万不敢当,还要多亏贵人鼎助,襄玉坊才能取这个巧,以至今日之盛。”玄矶仔细打量着季蘅,几乎露出了第一回见她时的惊艳表情,笑吟吟叹道,“我本是阅尽春色,美人堆里挑花了眼的,何等绝貌没见过,可今日得见夫人尊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倾国倾城了!”
“娘子谬赞,我……”按理还应再接几句自谦的话,比如什么蒲柳之姿、貌如无盐,可她面对熟稔的玄矶实在开不了口,就怕两人都没忍住翻白眼哄笑,竟有些吞吐了。
唯有袁熙还蒙在鼓里,以为她是不习惯与商贾倡家打交道,主动说:“坊主不必多礼,内子与我用完午膳,即要外出游玩,待不了许久。”
“客气归客气,那也要将新客故友们都伺候得高兴才是!”玄矶恢复了往日的圆滑腔调,笑了笑,“外头天寒地冻的,我特意送来一樽淡薄的热酒,给两位助兴。知道后晌已有安排了,这不醉人,但暖身子。”
“昨夜喝得太凶,我有些伤了,如今只闻着味也倒胃口,无论清的烈的。”袁熙看向季蘅,“弥儿呢,想不想尝尝味?”
季蘅没所谓,既然玄矶亲自送来,就不必客气拒绝,干脆点头:“好。”
“来人!快过来给甄夫人侑饮。”
话音刚落,只见一修长单薄的皂襕少郎立即绕过香扆,呈酒而来,直直跪在了季蘅的席边。
这厮虽低垂着眉眼,但那惨白的肌肤,浓黑的袍子,以及几乎开到上腹的衣襟……除了白楚夫,还能是谁。
他胆子极大,全然不顾袁熙此刻向自己投来霜刃般的目光,而是含情脉脉地盯着季蘅,谄媚抬起那双举着酒盏的纤细白皙的手,轻柔道:
“还望夫人顾怜,让奴悉心伺候您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