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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浮梁府城，总是浸在一种湿冷的氤氲里。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要坠下来，小雪如絮如雾，不紧不慢地飘着，沾衣不湿，却透骨生寒。

正是年关底下最忙碌的时候，晴釉巷里，“续物山房”的铺面前人来人往。

这家新挂了“官”字号招牌的瓷器铺子，如今是浮梁县城里数得着的热闹去处。

百宝阁上陈列着莹润如玉的白瓷、青如春草的青瓷、雨过晴天的天青瓷、黑中带光的黑釉，青红金三色花纹的釉里红和釉里金瓷器，还有老岩泥制成的各种器物茶具，雅致不俗，古拙有味，很受读书人、官员以及讲究人家青睐。

虽说雇了掌柜和账房，招待客人的也有学徒和侍女，但莫失让还是能亲自动手的绝不假手于人。

这日也是，他站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一本账簿，眼睛却望着门外阴沉的天气出神。

不过月余光景，他原本端正丰润的面庞清减了许多，眼窝深陷，颧骨微凸，连鬓角都隐约见了霜色。此刻他虽望着外头，眼神却是散的，没有焦点。

“爹，您去后头歇会儿吧，前头有我和阿春照应着。”

大闺女莫恋雪不知何时走到身边，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着掩饰不住的心疼。她今日穿了件杏子红的交领短袄，下系月白棉裙，素净中透着几分年下的喜庆，只是眉头微蹙着，将那点喜气冲淡了。

莫失让回过神，勉强笑了笑：“不妨事。今日二十五了，采买年货的人多，我在这儿盯着些。”

话音刚落，街角忽然传来一阵辘辘车声，夹杂着马蹄踏过青石板的清脆声响。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转过街口，车轮碾过前几日的积雪，留下一道深深的辙痕，然后不偏不倚，正停在“续物山房”的门前。

车帘掀开，先探出来的是一只枯瘦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难以洗净的污渍。紧接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弓身钻了出来——正是刚从衙狱“赎罪”归来的秦氏。

不过一个多月的牢狱生涯，这位曾经在莫家老宅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已然变了模样。

身上虽是厚实的新棉衣，却是皱巴巴的，裹着她佝偻的脊背。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松散着，几缕灰白碎发黏在凹陷的颊边。

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浑浊的眼白里布满血丝，瞳孔深处却燃着两簇幽幽的火，那是一种混合了怨毒、不甘和某种破罐破摔的疯狂的光。

她脚刚沾地，目光就像钩子一样甩了出去，死死钉在店铺里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铺子里的莫失让似有所感，抬眼看过来。

母子二人的目光在潮湿的空气里撞了个正着。

秦氏胸腔里发出一声古怪的、仿佛被压抑了许久的呜咽，随即，她整个人像一张拉满了的弓，猛地弹了出去！

“白眼狼！”

尖利嘶哑的哭嚎划破了雨幕，惊得铺子内外所有人都是一怔。

秦氏踉跄着扑到莫失让面前，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鼻尖上，指甲缝里的黑垢在昏暗天光下格外刺目。

“没良心的畜生！是你！都是你害的！”

秦氏浑身颤抖，唾沫星子从口中喷溅出来，“你现在得意了？发达了？做了官窑的窑主了！就在这看我们的笑话是不是？让我和你爹生别，让你爹和你大哥险些离心，让你大哥一脉差点断绝！”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拔得又高又锐，像钝刀子割着人的耳膜。

“我当初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冷心冷肺、不得好死的东西！老天爷不长眼啊，该遭报应的逍遥自在，我们这些老实人倒要去吃牢饭、扫马棚！”

污言秽语，淬了毒一般，劈头盖脸砸下来。

莫失让浑身僵直，脸色在刹那间褪得惨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他只觉得胸口闷痛得厉害，仿佛那每一句话都化作了实体的针，一根根扎进心窝里，又冷又疼。

铺子里挑选瓷器的客人都停下了动作，愕然地望向门口。

街上的行人也渐渐聚拢过来，撑着伞，或躲在檐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这时，马车上又下来一人，是莫失良。他比秦氏收拾得略齐整些，新棉衣的扣子扣得严实，只是眼神阴郁，下眼睑泛着青黑，嘴角向下撇着，一副刻薄相。

他并不上前，反而往后缩了半步，恰恰躲在秦氏身后半步的位置，只抬起那双狭长阴鸷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莫失让，嘴里含糊不清地低声咒骂：“假仁假义……惺惺作态……多买一个名额怎么了？你就是故意的，想看我们倒霉……”

“娘！您这是做什么？！”

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从马车边传来。

跟着下车的莫问月急得满脸通红，她去府城接秦氏回家，快到浮梁的时候，秦氏不回家，非要先去三哥莫失让的店铺。

拗不过自己亲娘的她没办法同意了，可谁知竟然是这样的场面。

“娘，您不是说好了，只是来看看二哥三哥，您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