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逐舟把伞分给他一半,而后望向土坑底。
是一个黑色的骨灰盒。
他倏而什么都猜到了。
叶观也没有回避的意思,他没看阮逐舟,凸起的喉结上下一滚,沉声开口:
“昨晚做梦,我梦见娘,还梦见了康伯。”
阮逐舟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仿生人也会梦见电子羊吗”之类的笑话。
若真如07号所说,这个低等级的小宇宙里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阮逐舟历劫而存在,那么他如今经历的,的确像极了一场沉浸式的游戏,华国是副本的游戏地图,而叶观则是游戏厂商设计出最重要的NPC。
本着效率最大化的原则,这些一次性的NPC,是不该被设计师渲染出梦境的,耗费内存,占用算力,又没什么实际效果。
一个NPC也有做梦的权利么?
如果梦是精心雕琢的幻境,那这些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又该是谁的必然?
雨滴在油纸伞面上滴滴答答,如戏园里鼓点铮铮。
叶观看着慢慢被泥水打湿的康伯的骨灰盒,脸上却看不出哀伤神色。
阮逐舟将伞往他那边倾了倾,戏谑轻笑:“把你手底下的兵都支走,就为了给康伯在这种地方下葬?”
叶观眼光黯了黯。
“那时我只是一个说了不算的私生子,他们不准我带着一个家仆的骨灰盒出去找个像样的地方安葬。”叶观说,“好在回来之后我终于找到康伯了。我想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
“埋在叶家,也太晦气了。”阮逐舟说。
叶观嘲讽一笑:“因为埋了个死人,怕影响风水?我无所谓。反正我死了,叶家也就绝后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阮逐舟叹气,“我说的是,于康伯来说也太晦气。”
叶观陷入沉默。云层低垂下来,将白日最后的光也蚕食吞没。
良久,他回道:“你说得对。”
阮逐舟正要说话,叶观忽而嘴唇蠕动,接着道:“可是小妈,我是个自私的人。我想让康伯在这陪着我。”
阮逐舟也不吱声了。他注视着叶观走出伞下,在小土坑前蹲下来,将坑慢慢填平。他手上忙活着,一边自言自语般头也不抬地道:
“我其实记不得娘长什么样子。幼时我曾想给娘立一块碑,可我连娘的名字都不知道,慢慢也就搁下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他把最后一抔土填平,拍了拍手上的土渣,站起身。院中只有树下唯一的这一小片泥土地,泥土填平了,踏实了,雨过天晴,便再瞧不出任何翻弄过的踪迹。
叶观后退两步,回到伞下,检视自己的劳动成果,对阮逐舟说话的语气仿佛只是闲聊:
“康伯死之前,告诉过我一个有关这大宅门里所有肮脏的秘密。那时我才知道,这里只有我和娘是清白的,可正因为清白,才被那些龌龊之人所不容。”
阮逐舟静静聆听。叶观自顾自地笑笑:“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我想留住的东西,不论是人是物,都只会不择手段将其攥在手心。我的心思没比他们高尚到哪里去。”
阮逐舟也跟着嗤笑:“你又在说疯话了。真要论起来,康伯若是知道你如今与我这个心肠歹毒的四太太在一块儿,恐怕才要气到活过来。”
雨滴溅落在地,绽开易碎的水花。
叶观终于侧过脸。
“你说什么?”
“实话实说,”阮逐舟耸肩,“从前在这家里,我对你也没好到哪里去。谁知你哪根筋搭错了,偏偏要追随一个恶毒的小妈。”
叶观蹙眉看他一会儿,又慢慢舒展眉头。他仿佛想明白什么,扬唇。
“是啊,”叶观颔首,“不论父亲,二叔,望江会,还是寻声阁的乐伎,都这般评价你。”
“不过我不这么认为。”
阮逐舟微怔。
叶观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将手上的尘土慢条斯理地擦拭干净。
“爱一个人,就要心如明镜,清楚分明。”叶观道,“我也曾自认为倾心于你,就是在你身上认了栽,可后来我常常回忆咱们相处的点滴,才发现小妈其实从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