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摆摊的市民里,应该也有假的吧?比如当地官员和士绅派过来,监视其他小商贩的。
不过水至清则无鱼,谁想在上头视察的时候,自己的辖地出事?
宇文霁这大高个一出现,百姓也都吓了一跳,但没人想到这是宇文霁。因为陛下是个大胡子啊。
但也有人指着宇文霁与旁人叨叨,说是先前就见识到北人的高大了,没想到还有这么高的。男女都有以喜爱眼神看着宇文霁的,跟现代大街上看见个制服帅哥(帅叔叔)的老百姓一样。
宇文霁见到了卖菌子的,还有卖各种水果、干果的,他买了些许,有的好吃,有的不好吃。这里渔获也颇多,许多卖鱼干的。
宇文霁竟然还见着了弹棉花的摊子,就搭了个棚子,里边横着一张桌子,男人在弹棉花,女人抱着孩子,正在跟客人介绍。客人一走,她便趁着间歇去给男人擦汗,喂水。
从两人的言谈看,女人该是江南本地人,男人很可能是北人。
“此地也用棉被?”宇文霁好奇之下,过去问了问。
他给使团的棉被,还是自己带来的,没用过的。没想到,当地竟然也有。
询问的同时,他看见了这个弹棉花棚子里有些别的东西——牌位,但不是先祖、先妣之类的祖先牌位,是神主牌位,上书“封神大帝”,这是哪位?封神榜里好像没叫这个的。
女子只照例被宇文霁的身高惊了惊,但见了他身上的衣裳,却很坦然道:“我们还是用薄被的,只是时间不长。也多有人买回去纺线的,棉布好穿得很,没有粗麻磨身子,软乎。”她果然是能听懂宇文霁的北方话,用带着当地口音的话回应。
宇文霁点了点头,棉花推广到江南了,便是好事,他又问:“那牌位是何人?”
女子又答:“就是当今陛下啊。”
“啊?”
各行各业都有认祖师的传统,都朝有名气的强悍的找,可宇文霁真没想到,这个祖师爷会找到他的头上。
男子听见了提问也抬起头来答:“陛下可是我们弹棉花的祖师爷呢。”他说话颇带着几分骄傲,脑袋昂得高高。且这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和宇文霁说起了自己的过往。
他果然原本是个北人,当年江北一片混乱,他被家里大人带着逃难到江南。可刚过来亲娘就没了,他爹去找娘,也没了。他大哥带着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乞讨为生,路上最小的弟弟和妹妹不知道怎么就先后没了。
他们都不敢去找,就怕自己也像去找娘的爹一样,也没了。
本来高兴笑着的男子,在谈论到此事时,神情变得冷漠,宇文霁懂这种冷漠,他不是无所谓,是脑子将那一段痛苦的往事冻了起来。他记得,却又不记得。
男子继续说,他们兄弟俩总算是野狗一样艰难地长大了,却不想,当地开始抓丁了,兄弟俩都给抓走打仗去了,没多久就被俘了,他们本想留在北地,可管俘虏的官爷不听,还是给送回江南了。但刚落地兄弟俩就跑了,跟着其他人钻进了深山。
一百多号人进山,几个月就死了二十多号,众人只能出山,结果就遇到了他老婆的寨子。那寨子男人少(抓丁抓走了),但女人们都彪悍得很,一个个拿着标枪和带着毒箭,他们也老实没坏心,就只想活命。
这两群人就合在了一块儿,有入赘也有嫁人的。
又没多久,江北的朝廷兵马就过来了。
他和大哥因为能说江南的好几种方言,又会说北人的话,因此在县衙当了一段时间的差,但是两人都不会写字,大哥聪明也认头学,如今已经成了书隶。他实在是没有那个向学的心思,倒是听说了棉花这个东西,觉得是个好营生,便来做买卖了。
现在的日子虽然劳苦些,但过得舒心。
大哥又指着妻子怀里的娃:“第三个了,前两个一男一女,如今都在学堂里上学呢。好日子啊。他们能上学堂了。”
说到此处,大哥流起泪来,他的妻子赶紧去为他擦泪。
“让军爷见笑了。”大哥哑着嗓子道,“军爷,您是侍候陛下,有机会,你能帮草民道声谢吗?”
“好,陛下知道了,一定很开心。”
“哎哎!那、那军爷……”大哥拿了两大包袱棉花,直接塞宇文霁手里了。宇文霁没推辞,接了。
待他们走远了,大哥兴冲冲弹棉花的时候,却从棉花里弹出来了几块银角子。
“这——”他抓着银子冲出去,哪里还见宇文霁?他干脆又抓了做买卖的禁军,拉着人,请他将银子还给那个个子老高的禁军。
禁军却对他笑了笑,把银子塞回了他手里,扣拢了他的手指头:“这并非买棉银,实乃赏赐,接着吧。”
“赏赐?那位——”大哥也是聪明人,脑子一转,意识到了。
“嘘!”禁军以手比在唇边,“噤声。”
宇文霁久违地笑了。
让他此时愉悦起来的,不是被人拍马屁,还因为抄抄先生成了祖师爷,而是他做的事情,确实改变了很多人的生命——理智和逻辑上知道这一点,和亲眼见证这一点,还是不同的。
我确实是个好人,至少目前为止,我做的事情,多数是好的。虽然这位大哥是特意安排的钉子,毕竟家里有大哥当书吏,他自己开了铺面,两个大孩子都在学堂,这不是正经的普通家庭。
别的不说,就说孩子,能上学的六岁左右的蒙童,现代是什么都干不了的小屁孩,古代就是半个劳力了。这个年纪的孩子甚至已经能做饭、洗衣,给家里大人送饭送水,打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