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瞧人了。”萧沉璧不屑,“沙场白骨我都见得,还怕看这个?”
李修白眉梢微挑,不再阻拦。
厚重的车帘掀开一角,扑面是一股极其猛烈的刺鼻气味传来。
是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皮肉烧焦的臭味,但又不止于此,还混合了贵重的檀香气和浓烈的香烛气,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眼前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只见法门寺巍峨的山门前乌泱泱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信徒。许多人衣衫褴褛,满面风尘,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破,却将手中紧攥的、可能是毕生积蓄的铜钱,拼命举高,想要投入巨大的香火箱中。
更骇人的是那些以肉身供奉的苦行者。
有人盘膝而坐,头顶燃着数支极为粗大的线香,皮肉在青烟中滋滋作响。
有人面色惨白,紧咬牙关,用柴刀生生砍下自己的一条手臂,鲜血喷溅,断臂处白骨森森,痛得在地上翻滚哀嚎。
还有人神情恍惚,口中念念有词,用尖锐的匕首不断刺向自己的胸腹……
香火缭绕,梵呗声声,与痛苦的呻吟、狂热的呼喊交织在一起。
凡此种种,不像普度众生的佛寺,反倒像是惩罚人的十八层地狱。
萧沉璧猛地放下了车帘,饶是她见惯生死,也被这自残式的狂热信仰冲击得心神震荡。
李修白看着她强忍不适的样子,递过一方素帕:“别吐在车上。”
萧沉璧扭头:“本郡主还没那么娇弱。只是……这些人为何要如此?”
李修白淡淡解释:“富者献财帛,贫者舍肉身。断臂、炼顶、燃指、刺心……这就是所谓的以身供养。”
萧沉璧生长于魏博,虽也崇佛,但从未见过如此极端景象。她实在难以理解:“供奉香火,不就是为了祈求神佛庇佑?他们将自己弄得如此伤残痛苦,活着已是煎熬,还求什么庇佑?”
“佛有三世,”李修白目光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冰冷,“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他们求的,不是今生,而是虚无缥缈的来世。大乘教义宣扬的是今生受苦,积攒功德,来世方能享福,永脱轮回苦海。”
萧沉璧渐渐明白了:“所以,这些人牺牲现世的一切,甚至残害自身,只为换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来世?简直愚蠢至极!”
李修白侧目看向她:“哦?郡主有何高见?”
萧沉璧下颌微扬:“来世之说虚无缥缈,不过是悬在人眼前的一个诱饵!为了一个未必存在的幻影便舍弃触手可及的今生,不是愚蠢又是什么?我只信今生,与其将命运寄托于泥塑木雕、虚无神佛之手,不如牢牢握在自己掌心。纵使真有来世,为奴为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未必不能逆风翻盘!”
李修白在她明艳夺目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萧沉璧迎着他的目光:“怎么?殿下觉得我不敬神佛,大逆不道?”
李修白缓缓收回,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并无。”
他并非反对,而是觉得这番言论竟与他少年时对母亲说过的话有几分神似。
纵然立场相悖,但他们二人在对待这虚妄来世的态度上,竟意外地一致。
——
马车终于绕过血腥弥漫的正门,驶入相对清净的侧门,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也终于淡去。
小沙弥飞报入内,不多时,法门寺主持慧安法师亲自迎出。
慧安位列当朝四大高僧之一,身披一袭金线织就、缀有七宝的华丽袈裟,长眉雪白,宝相庄严,手持一串光润的紫檀佛珠,步履沉稳,尽显高僧风范。
他亲自出迎,足见对长平王夫妇的重视。
寺内景象与寻常大寺并无二致,古木参天,红墙碧瓦,殿宇重重,飞檐斗拱间透出庄严肃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是那座供奉着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的十三级八棱砖塔。
这次前来礼佛的由头是还愿,因此萧沉璧顺利成章地被接引去了那座佛塔。
塔内木梯盘旋而上,直通顶层。萧沉璧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法师,听闻日前佛光普照,祥瑞降临,不知今日我等是否有缘得见这奇景?”
慧安法师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夫人,信佛讲究一个‘缘’字。那佛光乃佛祖慈悲示现,但只持续片刻便渐渐隐去。此刻佛缘已过,恐难再现了。”
萧沉璧面上适时流露出惋惜之色:“既无缘得见佛光,那不知我可否近身瞻仰一番佛骨舍利?也好为腹中孩儿多积些福报。”
慧安法师面露难色:“夫人,这舍利乃本寺镇寺之宝,为保万全,信众皆在第十二层瞻仰礼拜,第十三层恐不便近前。”
李修白适时上前一步,讲明了圣人迎佛骨之事,慧安法师脸色微变,连忙合十躬身:“阿弥陀佛!原来殿下身负皇命!是老衲失察了。既是奉旨勘验,自然可以。”
一行人终于得以登上顶层佛塔。塔内空间不大,光线略显幽暗,中央设有一座雕工繁复的汉白玉须弥座,其上供奉着一个镶嵌宝石的铜函,最核心处则安放着一枚色泽微黄、仅小指大小的骨质物件——便是引得信徒疯狂的释迦牟尼佛真身指骨舍利。
久闻其名,萧沉璧本以为会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宝物,此刻亲眼所见,顿时兴致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