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议事前堂中,多了一位新客:
发挽乌云,青衫绰约,头戴麻籽大小的松石穿就的流苏,缀着青铜铃铛吊在两侧。
地上木板模糊倒影看来,混似青山之鬼,烟雾缭身。
妲己就坐在周发身后,也不要屏遮挡,更不躲避众人目光,仿佛她出现在此处,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一件事。
众臣里,多是神魂颠倒者,但更有人要为此痛心发声:
“君侯!”
说话之人正是鬻子,其有资历,有年岁,分量颇重,也早过了重色年纪。此时他极为头痛,只觉这妲己浑然是细腻蔓延之毒液,正在四处渗透,尤其将君侯腐蚀得千疮百孔!
鬻子也是憋了多日,再难忍耐,大声道:“我等议事,她为何在此?!”
妲己狐目眨动,唇角一勾,嗤笑重复:“她?”
周发果然脸色一沉,语气严厉对鬻子道:“大祭司是奉天子命观周原理事,鬻翁如此,莫非是不敬天子?”
鬻子听出话里的提醒之意,自知失言,忙伏地道:“臣万死不敢!臣冒犯大祭司,望大祭司恕罪。”
妲己并不出声,只任他伏着。
固然,她也可和善,可那是日后之事了。对这些周原之臣来说,第一个冒头的,就是要被她捉来开刀的。
周发听得身后无有动静,也回过头来;只见她娇颜冷傲望向树巅,凛凛动人心魄,竟恨不能跪去她膝边,吻她衣摆将她哄好,于是心头一热,不敢再多看,软语赔笑道:“大祭司乃是仙人,何必与他计较,叫他起身罢。”
妲己这才仿佛回神一般看向他,鄣袂浅笑:“啊,看我,方才看到外面飞过一只花雀,便分神了。君侯既然叫他起身,他当然可起身。”
鬻子这才直起身来,面上白一阵红一阵,俨然气得不轻。
但君侯那伏低做小的模样,更令人心头绞痛!
妲己知他不服,理了理袖,悠悠笑言:“我闻人言说,鬻翁也是大邑人,想是年事已高,亦或是太久不曾归故土,竟连见大祭司的礼仪也全然遗忘?”
鬻子双眸震颤望她,咬牙道:“臣,不敢忘。”
她笑意收敛,狐目湛出冷光:“既不敢忘,怎不教予众人?”
鬻子难以置信,只看向周发。
周发只痴痴看她,忙亲柔笑着:“看我,竟不知还有叩拜之礼,实在疏忽。”遂挪坐一旁,对鬻子道:“既如此,还请鬻翁教来。”
鬻子一脸花白胡子颤抖,仿佛灌木丛硕鼠奔过,亦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心肺极尽碎裂。
狐狸欣赏着,饶有兴味地感慨:“你这人甚坏,惯爱磋磨忠臣……”
“忠臣?在何处?对我忠的,才是忠臣,否则,皆不过都是待驯劣犬罢了。”妲己不屑冷笑道,“我身为大祭司,连西伯侯跪我也无二话。他身为属国之臣,却一脸受辱之相,无非是觉我不配。既如此,我自然要叫他知晓究竟是配,还是不配。”
于是众人双手高举,行礼,跪拜,叩首,如此三次,是为行祭司礼。
妲己这才笑道:“诸位请直身。我不过是偶尔来听,并不干预尔等事务,只当我不存在就是。”
众人眼见君侯痴迷、鬻子受辱,怎还敢当她不存在,当下全都正襟危坐,不敢怠慢丝毫。
议事开始,鬻子只激愤不语,再不发一言。
周发也试图言语温和将其安抚,终不大奏效,只好叹息。
日影转动,或许是因为妲己在的缘故,人人谨慎出言,商议的也不过是些琐事:
夯路需派几位司空、拉多少奴,大社又要添何等用物……
如此絮絮叨叨,念得妲己呵欠连连,只于诸多纷杂里听到一事令她介意:
南宫邰奏说,黎国首领对天子有不敬之语,也疏于供奉,天子命周原代为惩之。
黎国,若单看舆图,与大邑极近,实则当中却隔着广袤无人的太行山脉。此国中人多为祁姓,且其国民甚多,故而其以「黎」字为名。
周发听闻此事点头:“既如此,先命人去催过,若是仍不肯纳贡,再出兵伐之。”
如此两句闲语,混杂在诸事之内,似乎不甚要紧,接下来又是犬戎犯边,需派兵镇压……
议事完毕,周发要向南调兵,妲己便自坐肩辇出了宫城。
天穹空远,恰如她此时目光。
“且慢……”出神一阵后,她开口叫停,肩辇便也停下。抬眼看时,已到了二重墙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