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里的馄饨鼓着比寻常馄饨还要大的肚子,惨白的面皮在水中上上下下地漂浮,桌上摆着的一大盆肉馅似乎用了很重的香料,红红白白一大盆,楚睢嗅觉敏锐,一走近,适时的孕反便让他有些呕吐,他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
这个孩子胎相稳固,母亲年轻而精力十足,他怀得并不辛苦,连孕反也少有,如此剧烈的反应更是从未有过,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些不安,道:“为何要用这么多香料。”
苍老男人咧起嘴角,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笑道:“咱们这些下人吃的行脚馄饨,五文一碗,哪来什么新鲜好肉?肉不好,自然得下重重的料。”
料味重得已经不像是食物的香料了,殡宫里用香也不过如此,楚睢皱了皱眉,转身快步离开,馄饨摊子的摊主盯着他的背影,咧着嘴笑了笑,有些可惜地推着摊子走了。
接连三日,馄饨车接二连三地碰着他出门的时候出现,那盆肉馅的香料味越来越重,重得无法理喻。
终于,楚睢在第三日停下了。
“摊主是不是非要卖出一碗,才肯罢休?”
摊主呲牙一笑,说:“公子照料我的生意,我便不来了。”
楚睢面无表情,将一枚银子放在摊上,摊主爽快应一声:“好嘞!”
打水,下料,煮馄饨,盛汤,一气呵成,熟稔又漂亮,八个馄饨摆在漆黑的碗中,黑的黑,白的白,葱花蛋皮,一应俱全,他把碗给了楚睢,道:“瞧公子面善,碗也给公子了,小心烫。”
雪白的馄饨在清澈的汤底里浮浮沉沉,楚睢接过汤碗,胃中翻涌非常,他本想找个地方将这馄饨丢掉,转念一想,只怕丢掉后这摊主再来纠缠,于是等碗凉了,带着碗回到了府中。
楚府的家丁正在门前与守卫唠嗑,手上拿着扫帚洒扫,见楚睢去而复返,还带着一碗馄饨,下意识站起来道:“公子回来了——咦,怎的突然想吃这东西?府里做得干净,吩咐他们一声就是。”
楚睢皱着眉道:“把这东西丢了,碗也不要。”
家丁接过,有些疑惑,正巧外头晃晃悠悠走来一只黄狗,他眼睛一亮,道:“丢了也可惜,给狗吃罢。”
碗轻轻地放在了路边,家丁啧啧两声唤狗过来,那黄狗见有食物,嗖地一声跑了过来。
黑漆漆的鼻尖往那碗上一凑,那狗吓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仿佛有鬼在追似的跑了。
“诶?它怎么不吃?”家丁无法,只好去找潲水桶,口中不住地嘀咕:“大黄最贪嘴的,今天这是中了什么邪。”
楚睢看着那碗馄饨,只觉得胃中翻涌更甚,半晌,他闭了闭眼睛,道:“遣人去查。”
守卫一愣:“什么?”
楚睢道:“去查那卖馄饨的摊主。”
半晌,他又深吸一口气,莫名道:“不必惊动陛下。”
三日后,宫中阴云密布,雪云堆积。
“楚睢身体不适?”赵亭峥把龙案上的奏折合上,微微蹙眉,“请太医去看了吗?”
她正想因天气不好而借题发挥,把楚睢诓进宫里来过夜。
自打进了洛京,他夜里宿在楚府,后宫不肯住,住龙栖殿又说冒犯,赵亭峥瞧着他那副铮铮铁骨的样子倍感无力,只好由着他去。
周禄全跪在下头,小声道:“楚大人只说是夜里少眠困倦,不用太医,小的去看他时,已经关门歇下了。”
歇下了?
想了想,赵亭峥把奏折放下,起身道:“备个快马,我去瞧瞧他。”
周禄全一呆:“啊?”
“还不去办,”赵亭峥伸了个懒腰,大步流星地走出去,“我就去瞧瞧他,又不是去吃人的。”
她平素不用帝王冠冕,如今也只穿了一身玄色金纹的利落常服,连更衣的工夫都不用,便骑着快马,悄悄地从侧门溜了出去。
洛京很大,楚睢就住在原先楚府的一条街外,方便得很,赵亭峥把马悄悄地栓在后门,翻墙进去,巡夜的守卫一见赵亭峥的脸,一声也不敢出,她摸到了楚睢的寝室,推门而入时,屋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气。
楚睢在里屋,赵亭峥还没走近,榻上便有一声轻微的:“是陛下来了吗。”
赵亭峥有些意外,但既然被识破,索性也不装了,她笑着捧起楚睢的手,把脸放在他掌心蹭了蹭——不知为何,楚睢比她这个在外头跑的人身上还冷:“周禄全说你睡不好,?”
她熟稔地倾身过来,楚睢在她身上嗅到了熟悉的龙涎香,她身上的青草味变得很淡,楚睢有些怔怔的。
今夜大概是要下雪。
赵亭峥看见他白得吓人,惨白的脸色,墨黑的发顺着素白寝衣披下来,苍白的唇上没有半分血色,越发显得这人纸片似的单薄,碰一下就碎了似的,她蹙了蹙眉,刚要凑得近些,便听楚睢突然道:“陛下,臣想去看看阿南。”
赵亭峥心头一突,随即面不改色道:“见了他,不怕他伤心了?”
楚睢垂眸看着她,赵亭峥一无所觉,继续道:“你不必担心,他日子过得好着,有我呢。”
抱着赵亭峥柔软温暖的身体,楚睢却觉得浑身一片片地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