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昌殿内,冯芷君罕见地抽出部分有关粮草调度的权力给拓跋聿,让她共看奏疏。
“孙儿不敢。”拓跋聿低眉顺眼的模样,瞧不出多少英姿锐气。
不敢,并非没有。
冯芷君忽然明白了古时明君为何总对太子不满。
太听话,惹人厌,太锐利,亦叫人不放心。
她今年已快将至不惑了,纵然权力和宫中优渥的生活将她长葆青春,然而□□的衰老却是不可逆转的。
无论她要强与否,她都难以再同年轻时候那般精力旺盛。
旁人瞧不出来,她自己心知肚明。
“哀家喜欢听实话。”冯芷君不咸不淡地说道,“陛下素来同广平王亲厚,缘何今朝要驳回广平王举荐之人?”
殿上没有谁的小动作能躲过她的目光,宋直不过一寒门出身,也敢同广平王硬气?
“孙儿以为前方战事瞬息万变,既让阿耆尼任了行台尚书令,就该用些和她同心戮力的人。”
“孙儿再愚钝,也知晓军国大事,不得轻率。”
她似乎全然是为的国。
“那陛下后来点头,是畏惧哀家?”
欲瞧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不曾想拓跋聿镇静无比。冯芷君玩味地挑眉:“嗯?”
她知晓自己现在羽翼渐丰,又是外敌交困当头,索性坦言,“非也。”
“广平王心怀叵测,太皇太后欲借此举诛之。”
她竟真的说了实话。
“陛下仍旧因此对哀家,心有怨言?陛下以为广平王,不当诛?”
“广平王自然当诛。”
拓跋聿说这话时一脸平静,不知何时,小皇帝已经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这‘当诛’二字,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真心话。
“那可是你叔公。”
冯芷君‘提醒’道。
“阿耆尼,是您的亲侄女。”拓跋聿幽沉的眸子望向这个帝国实际的掌权人,一字一句:“骨肉血亲。”
被呛了话的冯芷君并不恼,反勾起笑来,“原来陛下是在担忧哀家的侄女。”
拓跋聿被说中了心声,忙不迭地别开眼,掩饰拙劣:“朕没有。”
又暗暗骂自己蠢,欲盖弥彰。
便是说挂念冯初又能如何。
“这话,你阿耶也朝哀家说过。”猝不及防地,冯芷君冒出来这么句话。
拓跋聿浑身上下的血霎时间都凉了个顶透。
“聿儿啊聿儿,”冯芷君那已带有轻微岁月风霜的手搭在拓跋聿的肩上,指尖轻轻描摹着天子袍服上绣的日月纹。
拓跋聿打心里厌恶她的触碰,却不得不装作无事,“她是哀家的侄女,又如何?”
拓跋聿心中一沉,“您什么意思?”
“万人之上者,脚踩云端,而非陷于云海。”
冯芷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陛下,好生思忖。哀家盼你,在个合适的时候悟出来。”
拓跋聿颤抖着手,将奏疏缓缓翻开,以此平复自身好容易掩下的惶恐不安。
她懂,她怎么不懂。
欲为天下主者,当杀伐果决,视人如物,何人不能舍,何人不能弃?
拓跋家也好、冯家也罢、身旁的那些伶人宠宦、朝堂上的犬马铮臣,无一不是她的垫脚石,无一不是她脚下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