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元年,冬至。
胡野奉旨入京,任右武卫大将军,统领京畿西山大营,圣上特赐将军府于永兴坊。
昔日辽州边塞的烽烟与血汗,化作了今日殿前受封时的煊赫与虎符。
朝野目光聚焦于这位骤登高位的年轻将领身上,探究、猜忌、拉拢、审视,不一而足。唯有少数知情人明了,这擢升背后,牵连着一份不同寻常的请功。
与此同时,朝局在经历了一场疾风骤雨般的清洗后,逐渐呈现出一种紧绷的稳定。
新帝景昭坐稳了龙椅,开始有条不紊地推行自己的意志。
朝堂之上,以沈太师为首的清流一派借着新政东风,接连提出兴科举、汰冗员、核田亩等一系列奏议,矛头直指盘踞朝野近百年的世家门阀,意在从根本上打破门第垄断,将德不配位,乃至蠹国害民的蛀虫彻底清洗下堂。
明面上的血雨腥风悄然退去,存下的,皆是见不得光的刀光剑影。
而在这场关乎国本的动荡之外,亦有人在走自己的路。
太医署。
相较于外朝的喧嚣与博弈,这里弥漫着的是药香与纸墨的气息。
沈卿云坐于署衙正堂,面前摊开着各地呈报上来的医案文书与钱粮预算。她眉眼间带着一丝倦色,却目光湛然,执笔不时批注,时而召来属官询问细节。
“盛京城拟设养病坊三处,选址于此,诸位看看是否妥当?”
“这批采购药材的单子,价钱需再与太府寺核实,莫让中间商人钻了空子。”
“派往北地的医官名单拟好了吗?需得着重考察其对伤寒疫病的诊治经验。”
她的声音平稳清晰,指令明确。
养病坊之议已获准推行,正从纸面走向现实。这是她以功劳换来的实务,也是她如今立足的根基。
署中旧员起初或有轻视,但几番接触下来,皆为其思虑之周详,处事之果决,以及对医道民生那份罕见的执着所折服,不敢再因性别与年龄而存怠慢之心。
细雪无声飘落,沈卿云搁下笔,揉了揉眉心。
窗棂外,宫阙连绵,飞檐叠雪,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静谧庄严。
胡野入京了,居于御赐的将军府。她还未曾见过他,也不知该以何种面目相见。
父亲沈修远在朝堂上推动新政,看似风光,实则步履维艰,不知承受着多少明枪暗箭。
而那位赐予她官职,允她所请的年轻帝王,心思愈发深沉难测。
三日前,觐见回禀太医署事务时,他看似随意地问起各州养病坊推进可有阻力,又似笑非笑地提了一句:“胡家从辽州递来谢恩的折子,提及明镜台旧事,字里行间颇有些唏嘘感慨,倒是很念旧情。”
沈卿云明白,明镜台的存在,于任何一个帝王而言,都是眼中钉,肉中刺,是绝不容许的隐患。
这个游离于朝廷规制之外,自成体系的秘密组织,掌握着太多不为人知的讯息与力量,其存在本身,便是对皇权的无形僭越。
即使在得到父亲同意后,她已将代表明镜台最高权限的黑白两枚令牌亲手奉予御前,表示沈家绝无二心的姿态。
但显然,即便做到这个地步,仍然无法完全打消帝王的猜忌。
伴君如伴虎啊……
思及至此,发自内心的疲惫油然而生。
冬日的天黑得格外早,到下值时分,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
引路的侍从低着头,手里提着一盏宫灯,小心地为她照亮脚下的青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