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顾嘉脸色忽然一白。
是了!
那些未完成的篇目,并非没有外人看过。姑母手里那一份留在了裴家,还有祖父生前交游广阔,书信往来,据说也与南方许多名士交流过。不提别的,只说《齐诗》《鲁诗》均非顾家家学,祖父必定向他人借过典籍阅看,写出来的著述肯定也与他人一一分享过。
能与祖父互通书信,交换家学者,身份来历又会差到哪里去?
不要说什么胡言乱语。
《三诗传》以三诗为名,只有亲眼看过的那些人才知道,顾晋龄花费大量笔墨,对《毛诗》的大小序做出了洋洋洒洒数万字的褒贬。
能戳中下卷尽是《毛诗序》这一点,便不可能是什么胡言乱语。
顾嘉神色微变,意识到自己可能得罪身份地位相当或相近的人,却又碍于面子,不愿说些软话,一时间进退两难。
景昭上下打量他一番,讶然道:“顾大郎不会没读过你祖父的著述吧!”
“……”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别的也就罢了,没写完的文章,顾嘉当然也不会很用心。
读倒是读过。
问题在于,读过和记得是两回事。
过目不忘,又不是谁都有的本事。
顾嘉很尴尬。
依着他的性格,此刻便要发火,哪管什么顾白与否。
但他能嚣张到今日,自然不是个全然蠢货,该柔软的时候,身段一样可以非常柔软。
比如在他那个排行第七的表弟面前,他谄媚的就像一条狗。
这也是裴令之不喜欢他的原因。
媚上而欺下,无德也。
一只手粗暴地落下,拍在顾嘉头上,发出啪的一声,就像瓜田里的老农拍打成熟的西瓜。
顾嘉趔趄一下,险些栽倒。
一个老妇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沉声说道:“大郎君,不得无礼。”
这名老妇人已经很老了,头发根根雪白,面容瘦削严肃,顾嘉正要发火,看到是她,又变得温顺许多,说道:“张妈妈。”
张妈妈对着顾白一礼,说道:“白郎君见笑了,大郎君这两天发烧,心情不好,有些暴躁,老身会请夫人出面。”
顾白哪里会不知道,这位看上去严肃衰老的妇人是顾嘉父亲的奶妈,在大房名为奴婢,实际上便是大半个长辈,极有话语权。
他连道不敢,只见张妈妈又转向裴令之和景昭,说道:“二位是白郎君请来的客人,真是抱歉,老身斗胆做主,替郎君向二位赔罪。”
赔罪这种事,由旁人代劳总是显得不够心诚。
好在景昭和裴令之只想少生事端,天大的帐都留到日后再算,何况只是一个蠢笨的顾嘉。
待张妈妈拎着顾嘉离去之后,裴令之对顾白点点头,说道:“尽快去办。”
顾白低头,神情分外恭谨,说道:“您放心。”
他对待裴令之的态度不显得谄媚,却很恭敬,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信服。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他和顾嘉不同。
顾嘉的父亲是顾夫人一母同胞的兄长,出生便是嫡长子,而他的父亲只是个庶子。南方尊卑嫡庶格外分明,嫡长子以外诸子均为庶孽,顾嘉的父亲执掌家业,母亲出身名门,他的父母却都是唯唯诺诺的性格,在家族中近乎隐身。
如果没有意外,他也会像父母一样,在家族中扮演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色,甚至可能更艰难——因为从父亲,再到他,离顾家主枝的血脉亲缘越来越远,最终用不了几代,便会成为一个旁支的没落影子,搬离顾家大宅,艰难度日。
然而他终究比父母多一些运气。
数年之前,姑母顾夫人去世了,非常年少、已经成名的裴七郎君带着姑母的遗愿回乡探看。
对于已经没落的丹阳顾氏来说,尽管七郎君是小辈,很年少,却是顾氏必须牢牢抓住的一棵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