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贸然去碰触那失控的魂魄,而是先蹲下身,默不作声地将摔碎的汤碗碎片一一拾起。
与此同时,他竖起耳朵听着。
那名鬼魂言辞激动,嘶声哭喊,似乎是为情所困。
管理秩序的两位冥官,早已第一时间甩出玄铁锁链,缠住他的身体,使他无法动弹!为首冥官厉声呵斥:“阴阳有序!执迷不悟便打入忘川河底,永世不得超生!”
那鬼魂被锁链束缚,还意图挣扎,踉跄栽倒在地,只能嘴上嘶喊:“我答应过要娶她的!就差一天……就差一天啊!我要回去娶她!求你们了!”
隔段时间,总有因为执念未消的魂体在轮回前崩溃,在奈何桥当值的冥官们,早已见怪不怪,对于处理流程也驾轻就熟。只需要以锁魂链暂时禁锢,再灌下孟婆汤,便能送其往生。
为首那冥官本就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此刻被哭嚎吵得心烦,眉峰一拧,指尖已凝起一道凌厉金光:“没完没了!本官没空听你诉衷肠!”
她打算强行撬开他的嘴灌汤。
但这一举动,在张真言看来,误以为是要将他魂体消散,真的要使他“永世不得超生”。他看向那痛哭的魂魄,回想起自己初死时的彷徨,心中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顾不得多想便冲上前去。
“大人且慢!”
他伸手虚挡在金光前,声音发颤却:“他、他不过执念未消、不至于魂飞魄散……能否让我试劝一番?”
冥官冷眼扫来,金光未散:“哪来的游魂,胆敢插手轮回司公务?”她转头瞥了一眼玄狐,语气并未收敛,“仗着认识幽都卫,就敢指手画脚么?”
张真言深吸一口气,赔笑道:“不敢不敢,我就是觉得……”他指了指还在挣扎的魂魄,“万一他怨气爆发成了厉鬼,惊扰往生路,不是更麻烦了各位?”
孟姥忽然轻咳一声。
冥官瞥见她微微颔首,这才冷哼一声收起金光:“给你一刻时间。”
她手腕一抖,锁链哗啦作响,将那魂魄拽到桥墩旁的僻静处,自己抱臂倚在石碑上冷眼旁观。
其余冥官嗤笑一声,凑在一旁私语:“说得轻巧!这样的哭嚎鬼我见多了,哪个是能哄好的?”
“都聚着作甚?”孟姥声音不高却让众鬼差齐齐一凛,“后面还有三百往生者等着过桥,各自归位。”
她浑浊的目光扫过全场,冥官们立刻噤声散开,重新引导队伍秩序,再无人敢围观点评。
桥墩旁,张真言在鬼魂面前蹲下,絮絮叨叨说起自己的看法。
“你看这桥上来来往往的魂,哪个不是带着未了的心事?”他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我死的时候也想着,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过,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没做……”
“这位兄弟,你看那对牵手过桥的魂魄,他们喝汤时还约着来世再做夫妻。可既然喝了孟婆汤,忘记才是最好的成全。若真有未尽的缘分,天道自会安排重逢;若强行执着,反倒可能把善缘熬成孽债……”
“虽然不知道你生前具体经历了什么,但是既然踏上轮回路,那便说明你与她这一世的缘分已尽。强留不放,是苦了她,也困住了你自己……”
那鬼魂原本不屑一顾,见挣脱不了锁链,还啐了他一口唾沫星子,但不知是被哪句话触动到,忽然不再挣扎,沉默良久,望着奈何桥上的众多往生者,紧绷的脊背慢慢松弛下来,连眼中赤红也渐渐褪成一片湿润的茫然。
耳旁,张真言还在苦口婆心。鬼魂压下心头的触动,不耐烦斜他一眼,强装冷漠:“你有完没完。”
他艰难站起身,看向冷脸的冥官:“送我上路,不想听这小子叨叨。以为自己是唐僧么,哪来那么多废话。”
张真言挠了挠头,一脸呆愣地仰起脸,嘴唇张了张又闭上。他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到底说对了没有,更不知道对方究竟听进去了几句。
冥官看在眼里,嗤笑一声,甩锁链将那魂魄拽向汤锅。经过张真言身边时,鬼魂脚步微顿,极低声说了句:“谢了。”随即头也不回地饮尽孟婆汤,踏入轮回井。
张真言还蹲在原地挠头,半晌才眨眨眼:“啊……这就完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玄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它踱步到孟姥身侧,随即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孟姥,此子虽根基浅薄,难得的是有这份眼力和主动之心。桥头事务繁杂,多一个肯用心帮忙的,总非坏事。不若暂且留他在此帮手,待度朔大人与某等从黑水域返回,自会带他离开,绝不长久叨扰。”
孟姥瞥了一眼不远处因刚刚帮上忙而稍显镇定、但依旧站得笔直等待“发落”的张真言,又看了看身旁的玄狐,半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许。
“真言先生,你且在此安心帮忙。”
玄狐转身踱到张真言面前,简略几句后,化作一道流光掠向忘川码头。
张真言望着那道消失的流光,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一切,就听见孟姥沙哑的声音传来。
“小子。这是往生名册,你暂且帮忙核对今日投胎的八字命格。”
手上被塞进一本泛黄发脆的厚册,张真言一个激灵回过神,连忙应声:“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