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票对一票。”
“他不爱我。”
凯泽坐在福克斯博士诊所那把紫红色的软皮椅当中,看着对面的中年女性Beta,面色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不爱你?”福克斯博士沉默片刻,身体前倾,用平静而专注的神情看着他重复道。她能感觉到凯泽语气中刻意被压平了的绝望。
“他又逃了。”凯泽的语速很慢,像是在脑海中艰难地拼凑着一地破碎的事实。“他和他的朋友,莱安——赛琳娜的那个养子,你认识的。他们都告诉我,伊桑不爱我。他的大脑里回响着莱安更残忍的原话:伊桑觉得你恶心,闻到你的信息素就想吐,宁愿死也不想和你在一起。但他永远不会将这些告诉心理医生。
“逃走了?”福克斯博士重复着这个词。她清晰地记得,一个月前,各大新闻头条都被那场在塔德莫星举行的、极尽奢华的世纪婚礼所占据——皇帝凯泽维瑟里安与莱安万瑟伦缔结婚姻。看到新闻时,她曾以为凯泽的“治疗”已经以一种最符合他性格的方式终结了。她没想到,今天,这位皇帝会再次像一个迷途的病人,出现在她的诊所。
“是的。逃走了。”凯泽嗓子沙哑地重复了一遍自己说的话。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对心理医生吐露这么多,但他已经提前检测了这个心理学诊所,确保其没有窃听器,也做好了信号屏蔽,确保没有实时通讯设备可以获知他的消息。除了这间“安全屋”,他无处倾诉。
多可笑,他居然也需要倾诉。
“婚礼前一晚,他带着我们的孩子走了。”凯泽的叙述冷硬异常,“但婚礼公告已发,盟约已定,利益盘根错节,无法停止。而且……我也不想停。”
他顿了顿,补充道:“所以,我们找了两个模特,以安全理由让他们离宾客很远的完成了那场婚礼。”
那一刻,他就站在观礼人群的阴影里,像一个见不得光的幽灵,旁观着本属于自己的婚礼。他看着那个本该属于他和伊桑的位置,听着两个陌生的演员用变声器模仿他们的声音,对彼此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他们看起来那么幸福。
当台上的Omegae将一枚绿宝石戒指戴上Alpha的手指时,凯泽握紧了自己掌心的戒指,心里想:我也有,伊桑给我的。
MyPolaris。
我是他的北极星。
他背叛了自己北极星,两次。
凯泽又抬头看那对新人手上小小的、一片翠绿的戒指。这本是他为伊桑准备的,和他眼睛的颜色一样。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埃米利奥为何会那般热衷于收集绿宝石。那不是收藏,而是将爱人眼瞳的颜色,做成一枚永不褪色的墓碑,戴在自己的手上。他曾想占有那片绿色,用他自以为是的、宏大的爱去包裹它。可到头来,他只让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和恐惧。
紧接着,一丝冷酷的庆幸从他心底升起。最少,他的伊桑还活着。他不需要真的扮演俄耳甫斯,深入地狱去寻回亡妻。凯泽无法判断,是“伊桑死了但爱他”还是“伊桑活着但不爱他”更让他痛苦。但这思考只持续了一秒。活着更好。他冷静地为自己做出了结论。只要伊桑还活着,他就有机会找回伊桑。
离开塔德莫星回天穹星的路上,凯泽的易感期又来了。六个月一次的易感期因为腺体的伤害推迟很久,最终在回程的路上迎来了不受控制的彻底爆发。亚特兰大号上弥漫着他的极具压迫感的信息素,所有机组人员被迫紧急撤离。
于是,帝国的君主,被囚禁在了一艘属于他自己的、漂浮在宇宙真空里的金属棺材中。独自一人,度过了整整七天地狱。
凯泽不太记得那七天发生了什么,也不想记得。那些屈辱地、黑暗的、虚弱的回忆,最好统统忘掉。他讨厌所有的易感期,讨厌所有的失控时刻,他讨厌变成被欲望烧坏了脑子的野兽、被本能支配的、渴求□□的行尸走肉。只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伊桑陪着他度过的那个易感期。在小小的游隼号上,伊桑容忍他、接纳他、抱着他、亲吻他,一遍又遍地重复:“我是你的,我是你的。”
易感期的第一天,他在偌大的诺亚号上无望地寻找。他的身体是一座无法冷却的熔炉,血液里奔腾着的全是滚烫的岩浆。他不需要思考,他的本能替他思考:找到他,占有他,进入他,用自己的信息素将他从里到外彻底淹没。他混沌的脑袋记得这个场景,伊桑就坐在某扇门背后,用椅子顶着门背,焦虑地坐在门后,等自己来找他。他那么可怜,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自己并不熟悉的巨大飞船上。
凯泽要找到他,保护他,让他快乐,让他幸福。他推开每一扇门,试图找到伊桑。他用拳头砸门,直到指节皮开肉绽;他用肩膀撞门,直到骨骼发出哀鸣。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低沉的、不间断的嘶吼,他不断在喊伊桑的名字。但是没有,没有,没有,每一个地方,每一扇门后,都没有伊桑。
第二天早上,被机器人拖回休息室后,他在高热的喘息中醒来。最后一丝伊桑的气味,像一条毒蛇,引诱着他。他扑向衣柜里的行李箱,将那些衣物——那些还残留着伊桑体温和皮肤味道的布料——全部扯了出来。他把自己关进狭小的衣柜,将那些衣物紧紧地、紧紧地裹在自己身上,用自己滚烫的皮肤去摩擦那些冰凉的布料,试图从这徒劳的摩擦中,榨取出一丝一毫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他闭上眼,在黑暗中想象着伊桑的手、伊桑的唇、伊桑在他身下时的样子。到最后,他自己的头埋进了曾经放满衣服的行李箱,合上盖子,主动剥夺了自己的视线,好让自己更清楚闻到那一丝即将散尽的Omega信息素。
第三天,再次醒来时,那座由衣物构筑的虚假圣坛已经崩塌。那些布料被他高热的汗水、泪水和不受控制溢出的□□彻底浸透,散发出一种混杂着潮湿霉味和他自己欲望的、充满铁锈味的腥气。伊桑的气味,被他自己那份无处安放的、腐烂的欲望彻底污染、杀死了。那个他赖以为生的浮木,彻底消失了。他被再一次抛弃了,这一次,是被伊桑味道、伊桑的幻影所抛弃。
第四天,他开始和空气说话。他好像看见伊桑坐在那间休息室的门后,用一双哀愁的绿眼睛望着他,问他:“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洗标记?”凯泽没能伪装下去,他牙齿咯咯作响盯着伊桑:“不可能!你这辈子也别想!”但伊桑不理他,只是继续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洗标记?”他问了一百遍、一千遍,凯泽就回答了一百遍、一千遍。到了第一千零一遍,凯泽终于累了,他像个战败的囚徒,颤抖着问:“……为什么?”那双绿色的眼睛缓缓抬起,看着他,轻轻一笑,说道:“因为我觉得你恶心,我闻到你的信息素就想吐,我宁愿死也不想和你在一起。”
凯泽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胸肺间发痒,他脸上带着泪咳嗽,捂住嘴的手留下一片血迹。他抬起头,对着那个微笑的伊桑,用尽最后的力气挤出一句:“你应该多笑……但你这辈子也别想洗掉标记。”于是,伊桑又变成了那个不断重复的幻影:“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洗标记?”凯泽不再看他,他只是躺在地板上,盯着舱顶,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永远别想。”
第五天,凯泽不再挣扎了。昨天和幻影的对峙耗尽了他最后的理智和体力。当他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他像一具被掏空了内脏的祭品,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Alpha濒死的筑巢本能,驱使他举行了一场献给自己的葬礼。他把自己沾着血迹和□□的、华丽的礼服拖到地上,又翻出了伊桑留下的所有东西——那些已经失去气味的衣物,他读过的一本书、用过的一支笔。他将这些全部都胡乱地堆在休息室冰冷的地板中央,然后蜷缩进去。他曾以为自己能赢得一切,可他躺在这片废墟里才明白,他不是赢得了伊桑,他是毁掉了他。他用谎言、控制和自以为是的爱,亲手将他最珍贵的宝物逼到了世界的尽头。他没有得到爱,他只制造了痛苦。他用他尊贵的、染血的皇帝披风,盖住了自己的身体和怀中伊桑的衣服,仿佛在举行一场荒唐的葬礼。他就躺在这个由权力和爱意残骸堆成的、冰冷的“巢”里,一动不动。
船载AI亚特兰大不断发出警告,提示他的生命体征正在下降,但他听不见。他已经退回到了最原始的状态,只剩下呼吸和心跳。
第六天,神明对他降下了最仁慈,也最残忍的奇迹。在高热和脱水的边缘,他的意识已经彻底模糊。他感觉自己回到了那艘小小的游隼号上,回到了那个他唯一不愿忘记的易感期里。他感觉到了。一双温暖的手臂将他从冰冷的坟墓中抱起。一股熟悉到让他灵魂战栗的Omega信息素,如同一剂烈性春药,瞬间点燃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不是幻觉,不是回忆,是真实存在的、浓郁的气味。
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了伊桑。伊桑就在他面前,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脸上。“我回来了,凯泽。”伊桑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疲惫和心疼,“对不起……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凯泽无法思考,他所有的本能都在尖叫、在欢呼。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死死地回抱住伊桑,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疯狂地汲取着那救命的气味。“别走……”他发出了野兽般的、不成调的呜咽。“不走了。”伊桑亲吻着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干裂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地安抚他,“我在这里。我是你的。”伊桑的信息素像最有效的镇定剂,抚平了他所有的痛苦和狂躁。凯泽在他怀里,在他最渴望的承诺中,终于沉沉睡去。那是七天里,他唯一一个安稳的觉。
第七天,他醒了。易感期的热潮彻底退去。他躺在那个冰冷、凌乱的“巢”里。怀里空无一人。空气中没有任何伊桑的气味,和身下衣物被□□浸透后留下的、黏腻而冰冷的触感。第六天发生的一切,那温暖的拥抱,那救赎的信息素,那句“我回来了”,不过是他濒死的身体为了活下去,为他编织的、最逼真的幻觉。一个连神明都怜悯他,所以施舍给他的、虚假的美梦。
凯泽慢慢地坐起身。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沾满血污和尘土的皇帝礼服,又看了看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的、那件属于伊桑的那件睡衣。前六天的所有疯狂、痛苦、哀求、卑微,都随着那个过于仁慈的幻梦一同死去了。他只是平静地、异常平静地松开手,任由手中的睡衣滑落在地。然后,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跨过了自己亲手搭建的、那堆象征着他全部尊严和全部屈辱的废墟。
易感期的狂潮退去后,留下一片死寂的、被彻底掏空的废墟。就在这片绝对的死寂里,一个念头,如同一株生长在焦土上的、异形的毒草,第一次从他灵魂的裂缝中钻了出来:
放弃吧。
这个念头本身,比那七天地狱般的折磨更让他感到恐惧。
放弃?他的字典中不存在这个词语。他的一生,就是一部由“征服”、“占有”和“胜利”写就的史诗。他踏平一切障碍,将所有他想要的——权力、财富、尊敬——都变成了自己王座下的基石。
伊桑,本应是他最辉煌的战利品,是他帝国版图上最璀璨的那颗明珠,是他作为最强Alpha理应拥有的、最完美的匹配者。他付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策略去赢得他,将他视为自己最终极的胜利。
可为什么?
为什么这颗最完美的宝石,会自带足以腐蚀一切的剧毒?为什么他倾尽所有想要赢得的奖赏,最终却变成了一把对准他心脏的、不断绞动的利刃?为什么“爱”这个被他视为可以被征服、被占有的东西,会带来比死亡更甚的、永无止境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