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他顿了顿,“我甚至还没有机会站在阳光下,向他证明太阳其实不止一个。”说完之后,凯泽忽然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懊恼自己的失言。
诊所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福克斯博士在心中权衡了数种措辞之后,温和开口:“所以你拿走了那张照片。”她的目光从凯泽的脸上,缓缓移向桌上那张打开的相册,落在那个九岁男孩的影像上。
“那其他照片呢?”福克斯博士继续问道,“你还收集了伊桑的什么照片?”
凯泽的防御姿态松懈下来,他翻动着相册,然后说道:“从伊桑九岁的圣诞节,一直到十四岁。万瑟伦家每年都会给芬奇教授寄一张伊桑的近照。我也就每年都去拜访芬奇教授,就为了这些照片。”
“听起来你为这些照片付出了不少的努力。”福克斯博士说道。
“确实是。”凯泽赞同的点头。“芬奇教授家的茶太甜了,我每次去拜访他都为此感到头疼。”
她微微颔首,像是在确认自己听到的信息。“所以,每年一次,为了得到一张新的照片,你付出的代价是忍受一次头疼。”她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评判的语气,将凯泽的行为总结成一个清晰的交易。
凯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似乎也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审视自己当年的行为。
福克斯博士身体微微前倾,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仿佛在邀请凯泽共同探索一个秘密。她的目光温和而专注,直视着凯泽的眼睛。
“凯泽……”她缓缓开口,用词极其审慎,“每年一次,当你坐在芬奇教授的客厅里,手里端着那杯茶的时候……”
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确保自己拥有凯泽全部的注意力。
“……你觉得,让你感到头疼的,仅仅是茶里的甜味吗?”
“茶是客观存在的难喝,博士。”凯泽先是给出了一个事实层面的、不容辩驳的回答,仿佛在为自己的情绪寻找一个坚实的落脚点。“甜得发腻。”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照片光滑的表面。然后,他抬起头,重新直视福克斯博士,眼神里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回忆与释然的情绪。
“但你说的对。”他承认了,但立刻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定义了这份痛苦。
“每年一次,我都发现,伊桑……莱安万瑟伦,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快乐,甚至在镜头面前也是如此。当然,大家都不快乐,这也没有那么重要。”
“但是……”凯泽斟酌着措辞:“我可以不快乐,他不应该不快乐。”
凯泽自嘲地笑了笑:“他和我不一样。他是王子,他怎么能不快乐呢?”
“你发现他不快乐。”福克斯博士重复道,“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凯泽的嘴角忽然泛起点笑容来,他回复道:“如果你在两三月之前问我,那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是伊桑提醒了我。”凯泽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他在舞会上告诉我了,我想保护他,想让他快乐,想让他幸福。他说得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凯泽刻意隐去了随后难堪的场景,午夜的钟声响起,面具被揭下,伊桑挣开他的手,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所有人说:“我不认识你。”他还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坦然地和福克斯博士谈论这个话题。
想到这里,凯泽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看一眼自己的智能终端,而后说道:“福克斯博士,和你聊天很开心。我在二十分钟后有个会议,我必须离开了。我们下次再见。”
“再见,凯泽。”福克斯博士道别,“希望你没有觉得我咨询室里的茶也难喝到让人头疼。”
凯泽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端起那杯早已冷掉的茶喝一口,点评道:“很不错。”
*
同一时间,帝国历五月,赞米亚星。
伊桑的飞船在茂密的热带雨林上空盘旋许久,最终选择了一片勉强开阔的空地降落。茂盛的蕨类植物和低矮的灌木被气流压倒,在林间印下一个完美的圆形。
舱门缓缓开启,潮湿而温热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泥土、腐叶和无数种未知植物混合的、充满生命力的芬芳。伊桑吸了口气,下意识地按住了怀里被婴儿背带绑着的宝宝的头,率先走出了舱门。连日的奔波让他显得有些憔悴,但那双绿色的眼睛,在看向未知丛林时,依然锐利得像鹰隼。
埃文紧随其后,他背上背着一个沉重的行囊,里面装着两人和婴儿的必需品。他比伊桑要高大许多,穿着和伊桑同款的衣服,一双冰蓝色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全新的世界。他张大眼睛,四处观看,也学着伊桑深吸了一口气。
“蒙好口鼻。”伊桑用一件旧T恤缠在了脑袋上,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做完之后,他又让埃文弯下了腰,仔细帮他绑好了T恤。“这个季节丛林里都是孢子,要小心一点。”
伊桑指挥着埃文砍下树枝覆盖那艘小型飞船:“我们要yx372藏起来,这样才不会被卫星和其他飞船检测到。”
埃文立刻动手。他抱着一大捆蕨类植物回来时,忽然问:“为什么不给这艘船起个名字?”
“因为……因为命名即确认,埃文。”伊桑的声音有些飘忽,“一旦有了名字,它就不再是一个工具了,它会变成我们的一部分。它会承载我们的记忆,我们的希望,甚至我们的未来。”
埃文停下手中的活,转头看着伊桑,他胸口的衣物上沾了些植物的细小毛刺,让伊桑有种想帮他摘掉的冲动。“这就是你不给宝宝一个名字的原因吗?你对他没有感情?”
伊桑心情微妙地不悦起来,他微微皱着眉毛答道:“你也可以这么说。”
“我觉得不是。”埃文藏好了飞船,大步走了过来,张开手臂,将伊桑和他怀里的孩子一同圈进怀里。埃文的拥抱很温暖,带着雨林里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像一个移动的、安全的巢穴。
伊桑的身体瞬间僵硬。他没有回抱,也没有推开,只是任由这个温暖的怀抱包裹着他,像一件迟来的、厚重的外套。
“你在欺骗你自己。”埃文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蛙鸣和虫嘶所吞没。“如果你对他没有感情,在飞船上,当他睡着的时候,你就不会每隔几分钟就去探一次他的呼吸。如果你对他没有感情,你就不会在降落前,用自己的身体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生怕他被颠簸吓到。如果你对他没有感情,刚才打开舱门的一瞬间,你不会下意识地把他抱得更紧,替他挡住所有未知的危险。”
“你不是对他没有感情,你只是害怕。你害怕一旦给他一个名字,他就会从一个‘责任’,变成一个你再也无法割舍的孩子。不要害怕,伊桑,我会陪着你的。”
埃文手臂收紧,带着一点祈求说道,“伊桑,给宝宝一个名字吧,就像你给我一个名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