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桑沉默地与他对视了数秒,然后冷淡地开口:“麻烦你放开我。第一,很热。第二,你衣服上有很多毛刺。”他垂下眼帘,避开埃文那双过于真诚的眼睛,手指在怀中婴儿的背带上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
埃文果然立刻松开了手。伊桑便转过头,不再看他,而是抬头看了眼天空中那颗占据了四分之一天幕的绚烂巨行星,辨认了一下方向,迈开了脚步。
婴儿在伊桑怀里开始烦躁,发出细微的呜咽。伊桑轻声安抚着,时不时停下休息。汗水湿透了他们的衣服,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伊桑的发丝一绺绺地黏在苍白的脸颊旁,嘴唇也因缺水而有些干裂,唯有那双绿眼睛在昏暗的林间依然清亮。走在前面的埃文情况更糟,他用来开路的胳膊上被划出了一道道新的血痕,混着泥土和汗水,但他仿佛不知疲倦,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头忠诚的守护兽,警惕地环顾四周。
在走了近八个小时之后,伊桑终于在一片熟悉的树丛后停下了脚步。他振奋地走了两步,走出丛林,看到了不远处小山包上那间几乎被藤蔓和苔藓吞噬的小房子。
天色已晚,但巨行星的反射让赞米亚星的夜晚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中。他们又走了半个小时,终于来到了那栋濒临倒塌的小屋面前。
埃文笨拙地摸索着扎帐篷,伊桑休息了一阵,而后绕着小屋里里外外转了几圈,回来时,他用一种近乎轻快的语调对埃文说:“你觉得叫莱昂怎么样?我们不能再多一个莱安了,但莱昂很好。”
埃文抬起头,在朦胧的光线中,他的笑容明亮而温暖。他对伊桑说:“是的,莱昂很好。”
*
半年之后,伊桑三人终于逐渐适应了赞米亚的生活。
莱昂不再因为闷热而哭闹,反复的湿疹也终于消退,露出了婴儿光滑柔软的皮肤。他先是学会了翻身和抓握,而后又学会了在草地上笨拙地爬行。他最热衷的事情,是挥舞着胖乎乎的拳头,用含混不清的音节呼喊着“baba”和“dada”,并试图把所有能抓到的东西——无论是光滑的石头还是不知名的蕨类植物——都塞进嘴里。伊桑对此相当宽容,在和埃文清理了小屋附近所有带毒的动植物后,剩下的广阔天地便都交由莱昂自己去探索。有一次,莱昂为了追一只甲虫,在草地上滚了一身泥,最后咯咯笑着扑进埃文怀里,伊桑就坐在小屋的门槛上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真实的微笑。
埃文则发掘出了自己作为猎人的惊人天赋。他高大的身影时常在清晨消失于林间,傍晚时总能带回一些野兔或肥硕的禽鸟,为他们的餐桌添上宝贵的蛋白质。帝国的货币在此并不通用,他们所居住的聚集区更像一个原始的部落联盟。埃文便带着多余的猎物和伊桑制作的草药,去交换种子、布料和盐。
伊桑的回归受到了远超预期的欢迎。在这片被帝国遗忘的土地上,他曾是带来文明与希望的神秘访客。赞米亚星几乎没有重金属和能源矿藏,贫瘠到连星盗和帝国的征税官都懒得踏足。这里的居民,大多是“大航行时代”定居者们的后裔,他们主动选择了这种远离帝国法律和科技的生活。而自由的代价,便是医药和现代工业的极度匮乏。伊桑过去带来的抗生素和专业知识,曾数次将整个聚集区从瘟疫的边缘拉回,他甚至还扮演过几次部族冲突的调停人。
同时,这也是整个帝国为数不多的、居民没有二次分化的星球。当时还是Beta的伊桑不惧怕在此处受到信息素的影响,他便总来赞米亚星。这几乎可以说是伊桑的故乡之一了。
伊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他的第二故乡,会成为莱昂的故乡。
直到帝国386年的圣诞节。
那是一个不祥的庞然大物。两只巨大的金属节肢以一种缓慢而稳定的节奏,踏过山岭,最终停在了他们的小屋之外,投下巨大的阴影。紧接着,节肢上方的躯体亮起一片刺眼的光屏,帝国的纹章一闪而过,皇帝维瑟里安与皇后万瑟伦的视频,就这样侵入了这片原始的土地。
合成的圣诞祝福在群山峻岭间回响,那是伊桑自己的声音,被处理得冷静而疏离,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莱昂正站在院子里,他仰着脖子,看到光屏上那两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高兴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地、清晰地喊着:“Baba!Dada!”
伊桑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弯腰抱起莱昂,和他一同看向那支冰冷的视频。光屏上,凯泽穿着白色的礼服,侧脸的线条一如既往地冷硬,但看向镜头时,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而他自己,那个“皇后”,则穿着白色的制服,脸上挂着完美的、空洞的微笑。
看着光屏上那个虚假的“家庭”,再低头看看怀里真实的、温热的孩子,伊桑的心里泛起一阵奇异的、混杂着荒谬与疲惫的酸楚。他曾恨过这个人,恨到想将他挫骨扬灰。但此刻,隔着遥远的星河,看着那张依旧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他发现恨意早已被时间磨平,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近乎怜悯的悲哀。
凯泽还没有从那个白日梦中醒来。他再次伪造了一个不属于他的现实,这次的头衔不是相恋五年的爱人,而是帝国的皇后。
而正是这份转瞬即逝的悲哀,像一道闪电,瞬间点燃了伊桑心中最深的恐惧。
祝福视频播放完毕,进入了付费点播模式。伊桑从口袋里摸出几枚本地的硬币,扔进了机器人下方的投币口,随便点播了一段儿童视频作为掩护。下一秒,他转身冲回房间,从行囊最深处找出那枚小小的烟雾弹,拉开引信,一道浓烈的红色信号烟伴随着巨大的尖啸声直冲天际——那是他和埃文约定好的、最高级别的紧急撤离信号。
他将莱昂安置在用旧毯子铺成的临时婴儿床里,开始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收拾行囊。药品、食物、武器、尿布……所有的一切都被他以最高效率塞进背包。
他必须走。这种名叫赫尔墨斯的巡回宣传机器,就像是帝国投下的无数个探针。他们遍布传感器和摄像头,如果这些摄像头有采集上报功能,而他的脸又刚好在重点关注对象当中,这很快就会引来凯泽。而且,任何一个见过他和埃文的本星球居民,只要多看一眼光屏,就能将他们与“皇帝和皇后”联系在一起。他不能赌,他赌不起。
伊桑停下手中的动作,环顾着这个他亲手搭建起来的小屋。木头桌椅是埃文砍的,墙角的风铃是莱昂最喜欢的玩具——那是埃文从河床里捡来的、被水流打磨得光滑的半透明结晶石,伊桑用坚韧的藤条将它们串起,在夜晚会散发出来自巨行星的、朦胧的光晕。他曾以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远离天穹星、远离纷争的角落,一个能让莱昂平安度过童年的地方。他甚至想过,或许他可以永远留在这里。
然而,凯泽的幽灵,终究还是跨越了整个银河,找到了他。
现在,他能做的,只有在埃文回来之前,抹掉他们在这里存在过的一切痕迹,然后,再一次开始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