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回答。
因为“是”是谎言,他无法对自己、也无法对这个将所有希望都押在他身上的男人撒谎。
而“不”,是处决。他不能在奔赴战场的前夕,亲手折断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剑。
所以,他只能选择沉默。用这无声的、最残忍的仁慈,将两人一同钉在这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的、名为“过去”的十字架上。
第59章专属陷阱他一定会来。
伊桑无法回答凯泽。
恨意早已燃尽了。曾经,那恨意是灼热的岩浆,在他身体里奔腾,叫嚣着要将凯泽焚为灰烬,要饮其血、啖其肉,要砍下他的脑袋装饰自己的舷窗,要用尽世间最严酷的刑罚来报复那场彻头彻尾的欺骗。但当他亲手设下陷阱,割下凯泽半个腺体的那一刻,那场焚烧了他许久的烈火,便已耗尽了最后的燃料。
在那之后,是漫长的、为了生存而奔波的疲惫。他要躲避追查,要照顾莱昂,要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星球上扎下临时的根。恨是一种太过奢侈的情感,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供养它了。而他所有的痛苦和疲惫,那些被欺骗和绝望划出的、深可见骨的伤口,都已经被埃文用他沉默而坚定的温柔,一一抚平。埃文用一种全新的、踏实的幸福,填满了那些被恨意烧出的空洞。
但恨意燃尽的灰烬上,也无法再开出爱恋的花。
他没办法再爱上凯泽了。或者说,他无法再用当初那种方式去爱任何人了。那种被古地球文学作品过度滋养的、天真到近乎愚蠢的浪漫幻想,那种将一个人视为救赎、视为信仰、视为航行于黑暗宇宙中唯一坐标的感情……人的一生,只能燃烧一次。而他已经燃尽了。
他曾将凯泽当做自己的北极星。可如今,在后航行时代,在更精准的导航系统面前,北极星早已褪去了神圣的光环,不过是满天星斗中平平无奇的一颗。
他必须把那个不切实际的、耽于幻想的自己从脑海中彻底剔除。
而后——成为埃米利奥,一个冰冷而务实的万瑟伦。
因此,伊桑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其中所有的情绪。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作战服、身形挺拔却姿态卑微的男人,最终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伊桑只是伸出手,合拢了凯泽那只摊开的、捧着戒指的手掌,将那刺眼的光芒连同其中承载的沉重过往,一并关进了黑暗里。
“我们先救人。”伊桑声音冷静,将这场审判无限期延后。
在Kepler-186f一年多安逸的生活,早已磨平了他掌心因常年驾驶飞船而留下的硬茧。他的手指因而显得纤长白皙,此刻正包裹着凯泽那骨节分明、属于战士和帝王的手。
凯泽的呼吸一滞。他低下头,像是看到了神迹,凝视着那只覆盖在自己拳上的、属于伊桑的手。他几乎是贪婪地、顺从地张开了那只手,用尽全力,与伊桑十指交扣,仿佛要将自己的骨血都融入对方的掌心。
那枚被他亲手雕刻、承载着他所有悔恨与希望的戒指,此刻正硌在两人紧握的掌心,刺得伊桑生疼。但伊桑没有抽回手。他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只是拉着凯泽的手,任由那份尖锐的痛楚提醒着自己所有不能忘记的过去,也用这份被默许的、带着痛楚的相握,暂时稳住了他身边这把即将为他出鞘的、最锋利的剑。
他们就这样交握着手,直到飞船抵达目的地的前一刻。
*
万瑟伦的旗舰比马库斯的飞船提前数小时抵达了十字星环。当飞船无声地滑入泊位时,凯泽和他那几十个如同鬼魅的亲卫,便已脱离了大部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座巨大贸易港迷宫般的阴影之中。
与此同时,伊桑以莱安万瑟伦大公的名义,拜访了十字星环的总督——一个以“自由人索尔”之名著称的传奇人物。在总督府那可以俯瞰整个星环的办公室里,伊桑平静地转达了“埃米利奥的问候”。随后,他礼貌地“建议”总督配合清空特定的港口区域,以供一场“重要的和谈”使用。他的言辞无可挑剔,态度优雅谦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他知道马库斯维瑟里安的底细。那是一个在深空中成长起来的、纯粹的维瑟里安,他的作战经验,他的家族荣耀,全部来自于庞大舰队在太空中展开的宏大战争,就像他的祖父护国公弗里德里希一样。他们是深海的巨鲨,习惯了无垠的猎场。所以,伊桑将谈判的地点,死死地钉在了这座贸易港——这个由狭窄通道、密集舱室和复杂地面结构组成的钢铁丛林。
他亲手将那头深海的巨鲨,拖上了陆地。在这里,舰队的优势被无限削弱,取而代之的,将是血腥的、面对面的舱内作战和地面渗透。
而这,恰好是凯泽最擅长的领域。伊桑比任何人都清楚凯泽是如何登上皇位的。凯泽的军事天才,正是在传统舰队战和地面固守战的夹缝中诞生的。他创造了一套全新的、协同太空、空中与地面的立体作战体系,并为此组建了一支帝国前所未有的军队——天穹星近地卫队。而正是他的天穹星近地卫队,帮助他在一片慌乱当中控制了局面,并且趁乱登上了那个至高的位置。
因此,伊桑相信凯泽的能力。这是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信任,纯粹基于对事实的判断。
马库斯之所以会接受这个对他不利的地点,代价是伊桑的另一项妥协:孤身一人,不携带任何武器与护卫,登上他的旗舰。凯泽对此暴怒不已,但伊桑却笃定马库斯不会伤害他。他需要莱安万瑟伦在选帝侯会议上的投票。
在登上舷梯之前,伊桑最后一次与马库斯确认人质的安全。片刻后,影像传来。画面中,是一脸仇恨的莱安死死抱着莱昂,站在巨大的舷窗旁。窗外,十字星环的灯火璀璨,甚至能依稀辨认出码头上那个孤身站立的、属于伊桑的身影。
影像的角落,金色长发的lpha被绑在椅子上,头垂了下去,但胸口仍有平稳的起伏。
伊桑关掉了个人终端。
他迈开脚步,独自一人,登上了敌人的船。
舱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飞船开始缓慢起飞,将十字星环的港口区抛在身后,像一座移动的、隔绝一切的孤岛。伊桑没有回头,但他的心却沉了下去。凯泽……他是否也登上了这艘船?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个人终端——没有信号。从踏入这艘船开始,他耳中的微型接收器便陷入了死寂。
船舱内部是一座死寂的、为他一人准备的冰冷迷宫。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循环系统特有的、毫无生气的味道。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中激起唯一的回音,一个没有生命的引导机器人无声地在前领路,带着他穿过一道又一道相同的合金闸门。
这个飞船太空了,空到像是一个陷阱。但伊桑并不畏惧。马库斯需要他这个万瑟伦大公活着,作为一把刺*向凯泽的、合法的政治匕首。他,伊桑,此刻是棋盘上最有价值的棋子,而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弃子。这不过是一场下马威,一场幼稚的心理战。他如此对自己说。
当机器人停在一扇门前时,伊桑整理了一下衣领,脸上是无懈可击的平静。他推开了那扇门。
门后,是一个可以容纳二十人的会议室,此刻却空无一人。
伊桑在门口停顿了数秒,目光扫过整个房间。而后,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穿过空旷的房间,在那张象征着绝对权力的主位上,坦然落座。他把那份倡议书原件放在了桌子上,而后背靠着舒适的椅背,微微合上眼,开始等待。在这一刻,他不是伊桑霍尔特,他是莱安万瑟伦,他正试图从这个被他抛弃多年的姓氏中,汲取一丝冰冷的、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他相信埃米利奥的话,在谈判桌上,没有人能赢得过万瑟伦家族。
马库斯没有让他久等。片刻之后,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他和安托万罗什福尔大公的代表一同步入。罗什福尔的代表——一个神色紧张的Beta——在与伊桑简短问候并迅速签署完文件后,便像是在逃离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般,匆匆离去。
马库斯签完字,将那份薄薄的、却足以撼动帝国的倡议书,不轻不重地放回了桌上。他闲适地靠在椅背上,用一种闲聊般的口吻说道:“我亲爱的弟弟凯泽到哪了?算算时间,应该已经进入这艘船了吧。”
“如果你的记忆稍微可靠一点,”伊桑的目光冷如冰锥,“你就会记得,是你要求凯泽不得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