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敏几次挑起话题,管硕却还是不为所动,她不禁有些挂不住笑容,卸下弯着的嘴角,顺着管硕的目光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深吸了一口气:“从前在教习院中,我时常忍不住偷偷看王妃,不单是因为王妃天生美丽,而是因为王妃的神情。我知道王妃同我一样,都不喜欢这精雕玉琢的牢笼。”
管硕蓦地抬头,仔细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又望向庄敏。
庄敏又微笑起来:“夫人们都在鹿儿台,剩下的那些都忙着巴结四公主去了。”
她向管硕做了一个放宽心的眼神,沉默了一会,似是在斟酌词句:“可是没有办法,我的父亲是当朝首辅,他为朝廷尽了一辈子的心。从一个县衙的芝麻小官,走到今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世人只知他官封一品,荣耀非常,却不知他每日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这次庄敏没有等管硕的回复,自顾自说了下去:“宫中要擢选的消息传出来后,父亲几次向皇帝告老,皇帝都轻轻带过,我眼睁睁看着他在家中愁白了头发,才明白,皇帝的儿子要婚配,即使此人并非一个可托付的良人,我的父亲作为朝中重臣,也必须显示出他的忠诚。”
似是将这些话憋了许久,庄敏压低声音,沙哑道:“我作为父亲唯一的女儿,不忍见他为难,便主动告诉他我愿意进宫。”
庄敏红了眼眶:“从前他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满是赞许和骄傲,那一天,我看到他后悔了。”她闭上眼睛,声音颤抖:“他后悔将我养得这么好,后悔教得我如此懂事,自愿要进这冰冷的宫中,嫁一个我不爱的人。”
管硕看着庄敏失去力气,扶上了栏杆。
她缓了很久,终究是将眼泪憋了回去,睁开眼,看向管硕。
管硕别开眼。
庄敏扶着栏杆站起身,又微笑起来:“我知道,这本不关你的事。”她低下头:“可是不知为什么,你总这一副淡漠的神情,莫名能让人觉得安心。如果世上能有一人能听我说这些,或许就是你吧,所以今日便忍不住说了这许多。现下总算舒服些。”她深深吸气。
管硕还是没忍住看向庄敏,嘴中发苦,连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神情。
庄敏抬头朝看着她的管硕行了礼。
管硕垂眸,缓缓朝她回礼。
庄敏便走了。
入夜便是与大臣们的春花宴。
宴席上人人影憧憧,觥筹交错,管硕坐在万嶙下首,万浔上首,两边皆热闹非凡,他们二人忙着与来敬酒的人推杯换盏,管硕在中间,像一个隐形人。
管硕也并不在意,她看着对面的朝臣席,大学士庄修坐在皇帝右手边,正与上首的皇帝低头絮语,庄敏在她父亲的席位后面,周边围了几个世家小姐,一面聊一面都朝着这里望,应当是在看她旁边的三皇子万嶙,庄敏也不与她们交谈,只端坐着微笑。
另一边热闹的是几个受邀而来的登科进士,他们坐在最下首,四周却熙熙攘攘挤满了人,仲采容姿俊雅,是其中最显眼的一个,宴席开始前皇帝也只与他单独说了话,此刻被来恭维的朝臣们一杯一杯地敬酒,双颊飞红,笑容腼腆,尽显春风得意之色。
管硕不自觉地想到管砾。
那边仲采似乎不胜酒力,一边摇摇晃晃推拒着酒杯,一边踉跄出了殿门。
管硕四顾一圈,也站起身来,往殿外走去。
门外夜风习习,宫人们袖着手站在廊下,个个低眉敛目,噤若寒蝉。
殿中歌舞升平,欢声笑语,殿外却只余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一道高耸的殿门如同结界,隔绝开了两个世界。
此处是丰茂殿,地处皇宫中前段,殿外连着一个广阔的平台,用于赏月观景,平台下是一圈一圈阶梯而下的连廊,管硕走到平台边沿往下望,仲采并没有走远,他停在其中一个连廊的阴影处,隔着层层树荫抬头往这里张望。
管硕朝揽月点头示意。
揽月便离开管硕,朝仲采那边一层一层走下去。
管硕看着揽月走到仲采身旁,两人的头微微靠近,管硕瞧着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