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福拆三十招足矣。”
“是。”
霎时,偌大靶场唯余父女二人。徐达踱至女儿身侧,负手凝望那千疮百孔的箭靶。
“宫里的消息,知道了吗?”
徐仪握着弓的手,猛地一紧:“听吴伯说了。”
“是皇后娘娘为你周旋,此事方得平息。”徐达的声音喜怒难辨。
徐仪咬着下唇,似将万千怨怼嚼碎咽下。
“此事,至此为止。”徐达直视女儿,声若寒冰,“自今日起,这件事,再莫提半句。过几日,你就要入宫伴驾,于皇后、陛下跟前,须敛尽锋芒,不得心存芥蒂。”
徐仪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显然,她觉得朱樉受到的责罚根本不够!
徐达看着女儿倔强的侧脸,那紧抿的嘴角,像极了她的母亲,他心中叹了口气,声音却愈发冷硬:“你仍执拗?”
他的声音稍稍拔高,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难不成要把燕王也一并恨上?他为你奔走,向秦王问责。如今挨了帝后叱责,为父亦令人责以三十军棍,人至今还趴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顿了顿:“你难道要因私怨记恨天家?抗旨拒婚?让徐氏满门,陪你共赴黄泉?”
徐达知道这些话比刀锋更利,能诛人心,但徐仪将来所要直面的,岂止是这口舌之刃?
那深宫朱墙内,是天下争权逐利最激烈的地方,那里面的权欲利刃,稍有不慎,便是真的香消玉殒。
若她不能勘破此局,徐达和谢佩英如何能安心送她入朱家?
徐仪猛地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让它坠下。
她紧紧的咬住双唇,双眸里满是脆弱和不甘,身体都簌簌颤抖,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不能。”
她不是一个人,她身后有血亲牵绊。
父亲半生戎马换来的荣耀,三个弟弟青云直上的前程,府中上百口人的性命。她个人的悲喜,在这些面前何其渺小,只能排在最末位。
徐达凝视女儿眸中盈盈泪光,眼底终究柔和了下来。
他要的正是这份觉悟。一个只会被情绪左右的女子,在那吃人的深宫内院中,活不长。
“既知不能,”他追问道,“你打算如何?”
一瞬间,周瑶光的脸,朱樉的脸,朱棣的脸,在她的脑海中交替闪过。
一股前所未有的念头,如野草疯长肆虐。
她霍然抬头,迎上父亲洞若观火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女儿,要当一位……即使在陛下面前,也能说得上话的燕王妃!”
“我要让朱樉惧我!他再想动我的人时,必叫他掂量掂量,后果他承不承受得起?!”
“我要他再也不敢视我如无物,再不敢肆意妄为!”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快,带着一种决绝。
这狂悖之言,对于一个皇家妇而言,几近大逆不道!
可徐达听了,非但没有动怒,眸中反而闪过嘉许之色。
他静静凝视爱女,那泪痕未干的脸上,因激愤涨得通红,双眸之中,再无半分温顺妥协,而是燃烧着熊熊火焰。
这,才是他徐达的女儿。
哭啼怨艾之后,也不要忘记将所受之屈辱,千百倍地讨回来。
他走上前,拿过女儿手中的角弓,又轻轻握住她那只血肉模糊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仔细地为她擦拭着伤口上的血污。
他的面容棱角冷硬,动作却是无比的轻柔,仿佛又回到徐仪呱呱坠地那日,他亦是这般小心翼翼托起襁褓中尚不及他小臂长的婴孩,生怕碰碎了这奔波半生才好不容易得的孩子。
“仪儿,莫要心急。”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面对女儿时的温润慈爱。
"路须步步踏实,棋须着着谨严。"徐达凝视着女儿,两双相似的眼眸在尘土飞扬中交汇,血脉里如出一辙的坚毅仿佛在这一刻共鸣。
“一盘棋,未至终局,胜负尚未可知,又岂敢妄言谁才是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