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量拔如青松,这两年更是长高了不少,体魄已经初具成年男子的轮廓。但在如山岳一般的徐达面前,依旧是个尚未经历风雪的孩子。
可他眸中的惶恐已褪,取而代之的,是闪烁如淬火的锋芒:“徐叔叔,昔日之错,朱棣一肩担之,绝不诿过于人!”
“从今往后,侄儿定以行证言,向您和父皇证明,我担得起这北平的风雪!也守得住大明的北疆!”
徐达凝视这双眸子,恍惚间竟窥见几分朱元璋年轻时的影子,那份不加掩饰的野心与百折不屈的坚韧,与昔年的他们何其相像。
他冷哼一声,转身便朝后院踱去。
然而不过数步,又蓦地顿足,背对朱棣,缓缓说道:“还有一事,若仪儿日后再哭成这般模样。”
他顿了顿,声线陡转,透出为人父者的不容置喙:“纵她八抬大轿入了你燕王府门。我徐达拼着和大哥大嫂撕破老脸,也定会将她毫发无损接回来。这话,你记好了。”
话音落,人已去。
大开大合的步伐带起一阵劲风,卷着庭院中的几片落叶,决绝地消失在了砖墙之后。
只留朱棣孤身立于空庭,剑眉紧蹙,眉峰凝霜。他凝神屏息,脑海中翻涌着徐仪泣不成声的惨状。
心口顿时如压重石,心底暗涌的决心,竟比方才面对徐达时更炽烈几分。
徐家五口人吃了一顿团圆饭。翌日,天刚蒙蒙亮,魏国公徐达便点齐亲兵卫队,辞别家人,在一片“恭送国公爷”的声浪中,踏上了返回北平的征途,继续为大明镇守北疆。
没过几日,一道宫中的旨意便送到了魏国公府。
皇后娘娘懿旨,召魏国公长女徐仪入宫伴驾,习六宫规仪,为日后做燕王妃绸缪。
徐仪便奉诏入了宫,住进了坤宁宫东侧的配殿,离皇后娘娘的寝殿不过几步之遥。和她一起入宫的还有谢颖文,两人刚好作伴。
宫闱岁月,晨昏有度。卯时初刻,天光破晓,徐仪便已随宫娥起身,侍奉皇后盥漱。
从最基本的学起,发髻要一丝不苟,宫妆要端庄得体,连衣衫的褶皱,都要抚得平平整整,不容半点疏忽。
梳妆完毕,两人又随驾往东暖阁。侍奉皇后娘娘身边,看其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捧着经卷,神情肃穆地礼佛诵经。
礼佛毕,便是六尚宫轮流来奏事的时候。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各司其职,将宫中大小事务,事无巨细,一一禀报。
皇后娘娘听得仔细,偶尔会出言垂询一二,处置起来有条不紊,赏罚分明,叫人心服口服。
午后则有女官授学,从王府内务、到藩王觐礼、祭天仪轨、册封典仪……
诸事虽各有属官操办,但皇后对两位未来儿媳期许甚隆,几近倾囊相授,严于雕琢。要二人凡是宫闱庶务,皆须谙熟于心,纤毫不可疏漏。
徐仪和谢颖文每日里,除了跟着女官学习,偶尔得了空闲,便往东宫和常贵娥小聚。
有时得了恩典,也能去大本堂和皇子们一同听夫子讲书。
大本堂乃是皇帝为皇子皇孙们特设的开蒙启智之所,设于文华殿东。
自打今年开春,陛下又下旨,召了一批勋贵子弟入宫伴读。除了常侍太子的沐春,身份最惹眼的要数李景隆和徐辉祖,然而两人只是偶尔来大本堂,更多的时候都伴在太子身侧,研读经史,习治策之道。
一时间,这原本只有天家龙孙的书房,变得热闹非凡。
“……是以君子之学,贵乎慎独。”一个清朗沉稳的少年音,一字不差地将夫子方才抽考的《大学》篇章背了出来。
“哼,行了行了,算你赢了。”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他的对面传来。
说话的,是个穿着宝蓝锦袍的少年,眉眼生得极是俊俏,只是那嘴角微微挑起的弧度,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散漫。
正是曹国公李文忠之子,李景隆。
李景隆没好气地把手里的书卷往桌上一丢,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我说沐春,你这是何苦?”李景隆懒洋洋地开口,“咱们又不去考功名,混个几年,出去还不是一样有封荫,何苦把自己弄得跟个书呆子一样。”
他说着,又上下打量了沐春一番,啧啧两声:“你小子是不是又长高了?这身子骨,练武练得也太勤了些。”
沐春性子沉稳,面对李景隆的调侃,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读书明理,习武强身,有何不可?父亲当年随陛下九死一生才打下那份基业。我日后,也要像他一样,为大明征战四方,开疆拓土,自然要刻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