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和徐仪回城的时候,太阳才开始西坠。
待魏国公府那两尊镇宅石狮巍然在望,天际的余晖,已经如同一匹被血浸透的锦缎,缓缓铺满了南京城的西天。
府门前,灯笼早已高悬,琥珀似的光晕,映照着门楣上“魏国公府”四个烫金大字。
朱棣勒马停稳,先翻身下马,而后伸出双臂,动作轻柔地将徐仪托了下来。
她的双脚刚刚沾地,朱棣的手还虚扶着她。
四目相触于沉沉暮色间,两人都默契的没有说话。
直至吴廷忠出来迎接,望着阶下的二人,目光复杂:“参见燕王殿下,将军有请入府稍坐。”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跟着吴廷忠,行过抄手游廊,正殿巍峨的轮廓便出现在眼前。
一道魁梧如山的身影,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正殿的门前,看着朱棣和徐仪同行而来。
徐达负手伫立殿前,魁梧如山,未佩寸刃,未着片甲,如血般的夕阳映红了这位沙场宿将的眸底,自尸山血海淬炼出的凛然煞气,此刻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慑人。
朱棣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而徐仪却如常轻唤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徐达的目光缓缓凝视着爱女:“先回你院子去。”
徐仪看了看父亲,又回首瞥了朱棣一眼,微微颔首,屈膝行了一礼,便垂首敛袂,转身朝着后院而去。
待她的身影渐行渐远。
偌大的正殿门前里,只剩下了朱棣和徐达二人。一高一低对峙而立,往日最谨慎守礼的徐达,自朱棣踏入门庭,竟未迎一步,未揖一礼。
“看来是末将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没能将殿下教导好。”徐达终于开口,语气却像是在审讯。
朱棣对这语气再熟悉不过,是徐叔叔训诫部将时常用的腔调,不怒自威。
霎时,他额上就沁出细密冷汗。
少年身形猛地前倾,长揖垂首:“徐叔叔言重了!是侄儿自己得意忘形,行事孟浪,方酿此祸!”
“叔叔平日教诲‘谨恭慎行’四字,是侄儿混账!竟未刻骨铭心,实在愧悔难当。”
他将所有罪责悉数揽于己身。如青松般挺拔的脊梁,此刻弯成谦恭的弧度,充满了悔恨与自责。
他对这位叔父与自己父皇一样的敬重,甚至更多一层师徒之谊。
徐达用那双看过了无数生死与权谋的眼睛,审视着眼前的少年塞王:“殿下可还记得,末将曾与殿下说过的话?”
“出生天家,非同凡庶。虽享天下富贵权势,然,”徐达声线愈发冷峭,“寻常百姓家,兄弟阋墙,父子反目,不过是几句口角之争,拳脚泄愤,纵闹到天翻地覆,终归能关起门各过各的日子。”
朱棣头垂得更低,几欲触地,额前碎发凌乱遮掩了神色。
“可天家不同,”徐达眉峰骤扬,声色俱厉,“血脉之争,岂是儿戏!皇子间一丝芥蒂、一缕意气,牵动的便是朝堂局势、边疆烽火!”
“皇子之间的争执,何曾止于口舌?麾下将士喋血沙场,阖府妇孺泣于寒夜,乃至殿下自己的项上头颅,也可为殉葬!不知道殿下,如今懂不懂?”
字字如锤,震得朱棣耳膜嗡嗡作响。
“侄儿……懂了。”语罢,他郑重再揖,缓缓抬头,直视着徐达那双锐利的眼睛,郑重地承诺道:“侄儿谨记于心,绝不敢再犯!”
徐达闻罢,却只嗤然冷笑:“不敢再犯?”
他一步一步,走到朱棣的面前,那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朱棣完全笼罩。
“殿下还想执掌北平,去做那个说一不二的塞王?”
“就凭殿下今日这般孟浪躁进,得意忘形,末将看,你连安然撑到就藩北平那一日都难。”
提及心中志向,朱棣牙关紧咬,方才弯下去的腰杆,此刻竟缓缓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