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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第2页）

王璟昱久久伫立岸边，望着官船化作运河尽头的一个黑点。萧珩的话如同洪钟大吕，在他心头反复震荡，将那因县试不公、因郑县丞之死、因盐引案草草了结而淤积的愤怒与迷茫，一点点锤打、淬炼。

浊浪滔天的运河在他眼前奔流，而一条更为清晰、却也注定更加孤独艰难的道路，在他脚下延伸开去。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赫然是那晚誊录的、记载着茶引巨大差额的薄纸。他将其凑近岸边渔人遗落的火盆余烬。

火舌倏然窜起，贪婪地吞噬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化作几缕青烟，消散在河风里。

证据可以烧掉，但真相的种子，已深埋心底。少年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书生的温润被彻底剥离，只剩下磐石般的冷硬与坚定。他转身，朝着县学的方向走去，青衫背影，在运河喧嚣的背景下，渐渐融入余姚城灰暗的街巷，如同一柄缓缓归鞘、却已饮过风霜的剑。

清明时节，细雨如丝。

赵楠站在屋檐下，伸手接了几滴雨水，冰凉的触感让她恍惚了一瞬。前世办公室里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和眼前孟婶子窸窸窣窣收拾祭品的动静重叠在一起，又很快被一阵清冷的男声打断。

“母亲，伞只有两把。”

王璟昱立在门边，手里攥着一把泛黄的油纸伞，另一把更破旧的被孟氏抱在怀里。他今日难得没穿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长衫，换了一身素麻白衣，衬得眉目如墨，却比平日更添三分疏离。

赵楠垂下眼睫，心里默默算了一笔账：孟家统共两把伞，一把伞最多遮两人，三个人去上坟，总要有人淋雨。她正想开口说自己可以冒雨走，孟氏却已经将破伞塞进她手里。

“昱哥儿和你撑一把，我不怕雨。”孟氏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慈爱却不容拒绝。

王璟昱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田埂泥泞，纸灰低飞。

赵楠刻意落后半步，和王璟昱保持着半臂的距离。油纸伞不算大，她半边肩膀露在雨里，春衫很快洇湿了一片。王璟昱走路的姿势很端正，连伞柄都握得像执笔，骨节分明的手指没有一丝偏移。

“伞歪了。”他突然开口。

赵楠一怔，抬头发现伞面确实向她这边倾斜了几分。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打湿了王璟昱的右袖。她下意识伸手去扶伞柄，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像触到一块冷玉。

王璟昱猛地缩手，伞面剧烈一晃，积水哗啦浇在两人之间的泥地上。几滴泥浆溅上他雪白的衣摆，晕开刺目的污痕。

“对不住！”赵楠慌忙掏帕子，忽然想起这是古代，又急中生智扯下自己袖口干净的里衬，“我帮你……”

“不必。”王璟昱侧身避开，耳根却泛起可疑的红晕。他重新握紧伞柄，这次刻意将伞推回正中，声音比雨还冷，“男女有别。”

赵楠抿了抿嘴。她前世在会计师事务所见惯了西装革履的精英，倒从没见过这样古板又容易害羞的男孩子。

坟前青烟，心事如絮。

孟氏跪在丈夫坟前，一边烧纸钱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家常。王璟昱肃立在一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赵楠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很紧，指甲几乎陷进掌心。

“昱哥儿，给你爹磕个头。”孟氏抹着眼泪招呼。

王璟昱撩起衣摆跪下时，赵楠瞥见他膝盖处的补丁又磨薄了。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上个月偷偷替他整理书箱时，发现的那本《策论集》——边角全被翻得卷了边，空白处密密麻麻全是批注。

“楠丫头也来。”孟氏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赵楠学着他们的样子跪下，心里却想着现代的公墓和电子蜡烛。纸钱燃烧的热浪扑在脸上，她忽然听见孟氏低声啜泣：“他爹，昱哥儿今年必能中举，你在天有灵……”

一块叠得方正的帕子递到孟氏面前。王璟昱的动作有些僵硬，眼神飘向远处：“母亲，别着凉。”

赵楠看着这个连安慰人都笨拙的少年，胸口莫名发软。她从祭品篮里挑了个最红的苹果，悄悄放在王璟昱父亲的碑前，篮子里其他水果都是干瘪的次品。

王璟昱的目光在苹果上停留了一瞬。

回程时雨势渐大，孟氏走在前头，背影佝偻得像棵老柳树。赵楠和王璟昱依然共撑一伞，这次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各自那边缩了缩，伞中间空出一条银河似的缝隙，雨水哗啦啦漏进来。

“你……”王璟昱突然开口，又顿住。

赵楠转头看他，发现少年郎的睫毛被雨水打湿，显得格外黑浓。他喉结滚动了几下，终于憋出一句：“苹果，多谢。”

“啊，那个啊。”赵楠眨眨眼，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账房先生…呃，我是说我们乡下管这个叫‘利市’，投资未来状元爷，稳赚不赔。”

王璟昱怔了怔，竟轻轻“嗤”了一声。这是赵楠第一次听他笑，虽然更像气音。她正想再接再厉，忽然脚下一滑——

王璟昱条件反射地抓住她的手腕。伞掉在泥地里，两人踉跄着站稳时，几乎鼻尖相贴。赵楠闻到他身上松烟墨的味道混着雨水的清冽，而王璟昱则清晰感受到掌心下纤细的腕骨，和比想象中更急促的脉搏。

“我、我去捡伞！”少年猛地松开手，转身时差点被自己的衣摆绊倒。

赵楠望着他通红的耳尖，突然觉得这场穿越，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当晚，赵楠在油灯下记账时，发现砚台边多了一卷《九章算术》——那是王璟昱最珍爱的藏书，扉页还有他工整的批注。书页间夹着一张字条，力透纸背的楷书写着：

“苹果之惠，以书相偿。”

她摩挲着纸页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