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小轿停在王家那扇斑驳的木门前,与周遭的贫寒格格不入。轿帘掀起,一个身着湖蓝杭绸直裰、头戴方巾的少年公子躬身而出。他约莫十七八岁,面容白皙,眉眼含笑,举止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从容,正是余姚县丞的公子,陈子安。
“学生陈子安,冒昧登门,王兄莫怪。”他对着闻声迎出的王璟昱拱手,笑容温和,目光却如探针般迅速扫过王家的院落——低矮的土屋,墙角堆放的柴草,晾晒的粗布旧衣……一切尽收眼底。最后,他的视线才落回王璟昱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与好奇,似乎想从这清贫少年的身上,找出张时敏先生口中那“状元之姿”的凭据。
孟氏局促地站在王璟昱身后,双手在围裙上不安地搓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惶恐。县丞公子!这对她而言是云端上的人物。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招呼。
王璟昱神色平静,长揖还礼:“陈公子驾临寒舍,蓬荜生辉。家母与舍妹不便见外客,请堂屋叙话。”他侧身让开,言语得体,不卑不亢,那份沉静的气度,竟让陈子安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堂屋狭小简陋,唯有一张旧方桌和几条长凳。陈子安却似浑不在意,优雅落座,随侍的小厮恭敬地奉上一个锦缎包袱。
“家父听闻王兄得张老先生青眼,亲口许以‘十年必与谢迁比肩’之誉,不胜欣喜。”陈子安的声音清朗悦耳,“余姚文脉,又添新辉。此乃家父一点心意,笔墨纸砚,聊助王兄案头清供。”他示意小厮打开包袱,露出里面几锭上好的徽墨、一刀雪白的宣纸,还有两支笔管温润的湖笔。东西不算奢华,但在王家,已是难以想象的珍品。
孟氏倒吸一口凉气,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县丞大人太抬举了……”
王璟昱的目光在那份“清供”上停留一瞬,随即再次躬身:“县丞大人厚爱,学生愧不敢当。张老先生之言,实是勉励后学,当不得真。学生唯有加倍勤勉,方不负大人期许。”他婉拒得滴水不漏,既不失礼,又维护了读书人的清骨。
陈子安眼中欣赏之色更浓,笑道:“王兄过谦了。家父常说,真才实学,自当敬重。”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了几分热切:“说来也巧,下月十五,杭州龙泉寺将举办一年一度的‘清秋诗会’。此次盛会,不仅江南名士云集,更有幸请得谢阁老的侄孙谢公子莅临主持。家父知我仰慕王兄才学,特命我前来,邀王兄同往赴会,以文会友,岂不快哉?”
龙泉寺诗会!谢阁老的侄孙!
王璟昱心头一震。这绝非普通文会,而是真正能接触到江南顶级文脉甚至京师清贵圈子的绝佳机会!对于他这样一个困于余姚的寒门学子,其意义不言而喻。一丝渴望难以抑制地从心底升起。
“龙泉寺…清秋诗会…”他沉吟着,目光下意识地瞥向通往柴房的方向。那里有他刚刚并肩纺纱的少女,有他尚未稳固却已悄然萌生的羁绊。此去杭州,路途虽不远,却意味着分离。
陈子安何等敏锐,顺着王璟昱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紧闭的柴房门扉,他微微一笑,并不追问,只道:“诗会为期三日,食宿自有安排。王兄若有不便,但说无妨。”
“谢公子盛情相邀,学生荣幸之至。”王璟昱压下心头波澜,郑重应下,“定当如期赴约。”
陈子安目的达到,又闲谈几句,便起身告辞。青布小轿在巷口消失,王家小院那扇破旧的木门重新关上,却仿佛隔绝开了两个世界。
孟氏看着桌上那包价值不菲的文房,又喜又忧:“昱哥儿,这…这真是县丞大人送的?去杭州…盘缠怎么办?”
“娘,不必忧心。”王璟昱安抚道,目光却再次投向柴房。就在这时,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赵楠几乎是踩着陈子安离开的步点,从王家那扇吱呀作响的后门溜了进来。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眼底深处却跳跃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光芒。她没走前门,是不想撞上那位县丞公子,更不想让孟氏看到她的行踪。
刚闪进柴房,还没来得及喘匀气,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立在门口,挡住了外面透进来的微光。
“回来了?”王璟昱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他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压力。
赵楠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将握着布袋的手藏到身后:“嗯…去…去看了看孙掌柜那边。”
“孙掌柜那边如何?”王璟昱追问,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她试图掩饰的紧张。
赵楠犹豫了一下。眼前这个少年,刚刚才送走了可能带他踏入青云路的贵人。她手里的这点“小生意”,在他那即将展开的广阔天地面前,是否显得太过微不足道?
“还…还行。”她含糊道,试图绕过他进去。
王璟昱却一步未退,反而逼近了些许。柴房狭小,他身上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清冽的墨香混合着少年身上干净的皂角味。“陈公子邀我下月十五,赴杭州龙泉寺诗会。”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赵楠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
“你答应了?”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嗯。”王璟昱的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泛白的指关节上,那里紧紧攥着布袋,“要去三日。”
短暂的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柴房里新纺的纱线散发着淡淡的棉絮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蚕丝清甜。王璟昱的目光从她紧握的手,缓缓移到她因奔波而微红的脸颊,再到那双清澈却藏着无数秘密的眼睛。
“杭州路远…”赵楠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专注的凝视,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姨婆会担心的…你…当心些。”
“嗯。”又是简单的一个字。王璟昱却向前又踏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伸出手,不是去拿她藏着的布袋,而是轻轻拂去了她鬓边不知何时沾上的一小片棉絮。
指尖微凉,带着薄茧的触感擦过耳际,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赵楠身体瞬间僵住,心跳如鼓。
“你也是。”王璟昱的声音低沉,落在她耳中,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在家,当心些。”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探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完全明了的、更深沉的东西。
说完,他竟不再追问她手中的秘密,侧身让开了通路。赵楠几乎是屏着呼吸,从他身边飞快地溜了进去,反手关紧了柴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才敢大口喘息,脸上烧得厉害,被他指尖触碰过的地方更是烫得惊人。
门外,王璟昱并未立刻离开。他静静地站在昏暗的过道里,看着那扇紧闭的柴房门,指腹上仿佛还残留着那缕发丝的柔软触感和沾染的棉絮清香。他摊开手掌,看着那片刚刚从她鬓边拂下的、细小的白色棉絮,眼神幽深如潭。良久,他才转身,默默离去。
柴房内,赵楠背靠着门,听着外面脚步声远去,才缓缓放松下来。她摊开手心,那只沉甸甸的布袋已被汗水微微濡湿。解开袋口,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足有十两!还有一张崭新的、盖着“彩云轩”和“庆余堂”两家印章的契约。
孙掌柜今日是跑着来的,脸膛兴奋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