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透出蟹壳青,狭长的石板街道已如开了闸的河,汹涌着各色人流。空气里塞满了南腔北调的吆喝、牲畜的腥臊、新蒸米糕的甜糯,还有汗味、尘土味、海货的咸腥,混杂成一股浓烈得几乎有形的市井生气,扑面而来,撞得人一个趔趄。
她没有走向热闹的市集,反而拐进了相对冷清的后街,目标明确——一家门脸不大、名叫“彩云轩”的小绸缎庄。这家铺子位置偏僻,生意清淡,掌柜是个姓孙的老实人,赵楠帮工送绣活时见过几次,话不多,眼神却透着本分。
推开“彩云轩”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布料混合着淡淡樟脑的味道扑面而来。孙掌柜正趴在柜台上打盹,闻声抬起头,见是赵楠,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姑娘?可是孟娘子有绣活要交?”
赵楠摇摇头,径直走到柜台前,将那个粗布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光洁的台面上。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看着孙掌柜,目光清亮:“孙掌柜,想看看‘云霞’吗?”
“云霞?”孙掌柜一愣,不明所以。
赵楠不再多言,手指灵巧地解开包袱结。随着粗布一层层掀开,一抹难以形容的光泽,如同被朝霞浸染的薄雾,柔柔地流淌出来,瞬间点亮了略显昏暗的店铺。
孙掌柜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他几乎是扑到柜台前,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匹折叠整齐的布料。那触感!温润柔滑,带着棉的暖意,又兼具丝的凉滑,轻薄得仿佛没有重量,却又异常柔韧。布面细密均匀,在晨光下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如同将一片朝霞凝固在了手中!
“这…这…”孙掌柜激动得语无伦次,“这是什么料子?老夫经营绸缎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如此…”
“棉丝混纺,我叫它‘云霞布’。”赵楠平静地回答。
“棉丝混纺?!”孙掌柜倒吸一口冷气,随即又激动得满脸通红,“妙!妙啊!既有棉布之暖,又得丝绸之华!姑娘…不,赵娘子,这、这布可还有?有多少?老夫全要了!”他紧紧抓住那匹布,仿佛怕它飞走。
赵楠却轻轻按住了孙掌柜激动的手:“孙掌柜,这布,现在只有这一匹。而且,”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凝重,“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布若在您铺子里明着卖,只怕招祸。”
孙掌柜脸上的激动瞬间僵住,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他猛地想起西街瑞锦祥那李掌柜的手段,背脊不由得窜上一股寒意。是啊,如此奇货,瑞锦祥岂能容他染指?他这小铺子,哪里扛得住对方的打压?
赵楠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这匹布,我不卖。”
“不卖?”孙掌柜愕然。
“我请您帮我代卖。”赵楠直视着他,“不放在您铺子里。您只需将它带给您认识的、最好是不在余姚县城的、真正识货也出得起价的贵客看看。卖出所得,您我三七分账。您三,我七。”
孙掌柜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担风险,只做中间人,就能拿三成?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他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不大却眼神沉静如水的姑娘,又看看手中那匹光华流转的“云霞布”,一咬牙:“好!赵娘子快人快语!老夫在杭州府倒真有几位老主顾,最是喜爱新奇精致的料子!这匹布,老夫亲自跑一趟杭州!”
“有劳孙掌柜。”赵楠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简陋契约,“口说无凭,立字为据。为防万一,这布匹的花纹织法,我稍作改动,留有暗记。契约在此,请掌柜过目。”她考虑得如此周全,孙掌柜再无犹豫,郑重地按下了手印。
当赵楠揣着那份按了手印的契约和孙掌柜预付的一两银子“定金”回到王家小院时,日头已经升高,孟氏在关心王璟昱的身体。
她走了过去,将袖中的一两银锭和那份契约轻轻放在院中的小石桌上。
银锭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契约上的墨字和红手印清晰可见。
孟氏和王璟昱都愣住了。
“这是……”王璟昱的目光从银锭移到契约上。
“孙掌柜的定金,和代卖‘云霞布’的契约。”赵楠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那匹布,我估了价,若在杭州府顺利出手,至少值这个数。”她伸出三根手指。
“三…三十两?”孟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三百两。”赵楠斩钉截铁。
“嘶——”孟氏倒抽一口冷气,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三百两!那是她几辈子都不敢想的巨款!
王璟昱的瞳孔也是骤然收缩,他猛地抬头看向赵楠,素来沉静如深潭的眼眸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死死盯着石桌上那枚小小的银锭和那张薄薄的契约,仿佛要看穿它们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寄居在他家、看似柔弱的表妹,她所拥有的智慧和胆魄,是何等的惊世骇俗!她的目光,早已不在这个破败的小院,甚至不在余姚县城!
就在这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马蹄声和车辙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竟在王家那扇破败的木门前停了下来。
一个清朗中带着几分矜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清晰地传入院内:
“敢问,此处可是王璟昱王相公府上?学生陈子安,奉家父余姚县丞之命,特来拜会王兄,恭贺王兄得张时敏先生‘状元之姿’的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