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竹苑内,气氛却截然不同。王璟昱端坐在窗边一张简陋的木椅上,晨曦勾勒出他沉静的侧影。在他面前,谢允之踱着步,俊朗的脸上犹带着宿醉般的疲惫,眼底却燃烧着激愤的火焰。昨夜那惊魂一幕,彻底撕碎了这位贵公子平日的矜持与疏离。
“…竟敢在佛门清净地,在如此盛会之上,行此魍魉伎俩!”谢允之猛地停下脚步,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若非王兄胆识过人,明察秋毫,揪出那妖僧,我等岂非成了满城笑柄?更险的是,若昨夜混乱之中,那‘鬼影’当真伤及你我,后果不堪设想!”他看向王璟昱的目光,充满了由衷的钦佩与感激,再无半分世家子弟的倨傲。
王璟昱神色沉凝,将昨夜从明远和尚禅房搜出的几封密信残片轻轻推到谢允之面前:“谢兄请看,可惜…迟了一步。”
谢允之拿起那几片焦黑卷曲、字迹模糊的纸页,上面仅能勉强辨认出“郑公”、“龙泉”、“事成”、“乱象”等零星字眼。他的脸色骤然阴沉如铁:“这是…郑县丞?!”
“正是。”王璟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明远临死前吐露只言片语,龙泉寺上下,早与郑县丞沆瀣一气。昨夜我潜入禅房,正撞见他们焚烧往来文书!这些残片,是从火盆中抢出的最后一点痕迹。他们受命于人,不仅要借‘鬼影’取我性命,更要借机搅乱整个诗会!”
谢允之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搅乱诗会…好大的手笔!我明白了!”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禅房内踱步,“郑县丞虽死,他背后的势力却未断根!他们怕诗会成功举办,引来更多关注,更怕提学官借机深挖县学旧账!一旦诗会大乱,学子恐慌,流言四起,提学官必然焦头烂额,疲于安抚,哪还有精力细查郑县丞生前那些见不得光的‘关节’交易?秋闱在即,他们正好浑水摸鱼,让那些用银子铺路的酒囊饭袋顶替掉如王兄你这般的真才实学之辈!”
“‘关节’…”谢允之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仿佛带着血腥气,“坏我大明取士之根本,此乃动摇国本之罪!竟想用一场‘鬼影’闹剧来遮掩?做梦!”他虽震怒,却也透出一丝无奈,“可惜…关键证据已付之一炬,死无对证。这些残片,分量太轻了。”
王璟昱起身,对着谢允之深深一揖:“谢兄明鉴。搅乱诗会,一为灭口阻查,二为转移视线,三…恐怕也是想断了如我这般无根寒门借诗会扬名、得贵人青眼之路。若非谢兄在此,洞察其奸,璟昱此番,怕真是死得无声无息,还要背上个‘时运不济、冲撞鬼神’的污名。”
“王兄何出此言!”谢允之连忙扶住他,触手只觉王璟昱指尖微凉,心知昨夜凶险绝非言语可表。他语气诚挚而坚定:“你我患难与共,肝胆相照。此番若非王兄智勇双全,我谢允之亦难逃其咎,这诗会更要沦为一场天大的笑话!证据虽毁,但贼人图谋已露,此事绝不能就此作罢!”他眼中寒光闪烁,“家叔在都察院,最是嫉恶如仇!我即刻修书,将此间种种蹊跷、郑县丞旧事、龙泉寺僧人可疑行径及明远临死供词,连同这些残片,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没有铁证,就挖地三尺找出铁证!定要揪出这幕后黑手,还江南士林一个朗朗乾坤!”
他看着王璟昱,眼神灼灼如烈焰:“待此间风浪稍平,王兄务必随我入京!京师才是兄台这等真龙腾跃之地,断不能让宵小之辈的阴谋得逞,埋没了兄台的状元之才!”
王璟昱心头震动,感受到谢允之话语中的决心与回护之意。他压下翻涌的心绪,只沉声道:“谢兄高义,璟昱铭记。当务之急,是稳住诗会,外松内紧,莫让贼人察觉我等已知其谋,也莫让这千年古刹的清名,为奸人所污。”
龙泉寺的晨课钟声尚未散去,昨夜“清竹苑鬼影”的骇人传闻,却如同长了翅膀,早已在与会士子间沸沸扬扬地传开。而当众人得知,竟是余姚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学子王璟昱临危不惧,智破诡计,擒获妖僧,甚至牵出科举舞弊的惊天线索时,整个诗会瞬间炸开了锅!
质疑、惊叹、钦佩、好奇……种种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清竹苑门口那个清瘦的身影上。当王璟昱陪着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的谢允之走出院门时,等候在外的陈子安第一个迎了上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与后怕。
“王兄!谢兄!昨夜…昨夜究竟…”陈子安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他昨夜宿在别院,闻讯赶来时,混乱已近尾声。
王璟昱言简意赅,将昨夜惊险与明远招供的要点说了。陈子安听得脸色煞白,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王兄真乃神人也!”陈子安压下心中惊涛骇浪,对着王璟昱深深一揖,语气前所未有的恭敬,“临危不乱,洞烛奸邪!此番若非王兄,后果不堪设想!我…我代家父,亦要谢过王兄!”他此刻才真正明白,父亲让他结交王璟昱的深意。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随着谢允之亲自出面,向主持方丈和几位德高望重的名宿说明原委,并亮出部分关键证据,王璟昱“智勇双全、护持文会”的名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爆响!那些昨日还对他这个寒门士子不冷不热的名流,此刻纷纷上前攀谈结交,赞许之词不绝于耳。
王璟昱疲于应对,心中却一片澄明。这突如其来的盛名,如同烈火烹油,固然是青云之阶,却也暗藏灼伤之险。他始终保持着那份令人心折的沉静与谦逊,不骄不躁,只在目光扫过人群时,下意识地抚向袖中那枚散发着草木清香的香囊。指尖触到那粗糙布面上熟悉的云纹轮廓,心头那点浮躁便奇异地沉淀下去,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握住了某种无声的支撑。
杭州城,庆余堂松江分号后院一间僻静的厢房内。
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纸张特有的气味。赵楠端坐案前,腰背挺直,目光沉静地落在面前摊开的契约文书上。她执笔的手稳定有力,蘸饱墨汁的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墨珠将滴未滴。
沈文柏坐在她对面,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儒雅的商人笑意,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审视与不易察觉的紧绷。案几另一侧,还坐着一位须发皆白、身着锦袍的老者,正是庆余堂杭州总号的掌舵人,沈文柏的父亲,沈万钧。这位老东家亲自坐镇,足见对此次合作的重视。
“赵师傅,”沈万钧的声音苍老却透着久经商海的沉稳,“契约条款,文柏已与老夫详述。赵师傅心思缜密,所虑周全,老朽深以为然。技术保障金三十两,分三次付讫,今日便可先付十两。核心纺纱环节由赵师傅亲信之人指导关键,不泄其理;成品打‘云纹’暗记;皆可写入契约,以为凭据。”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然则,老朽尚有一问。”
“沈老东家请讲。”赵楠放下笔,迎上他的目光。
“技术入股,五五分成,庆余堂投入甚巨,承担风险。赵师傅手握核心,自可高枕无忧。”沈万钧缓缓道,语气平和,却字字千钧,“然,织造一道,非止于纺纱。若他日,有他坊亦能纺出同等细匀之纱,仿我‘云霞’之技,夺我市场,届时,赵师傅这‘核心’,价值几何?庆余堂之利,又将如何保障?”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釜底抽薪!沈万钧在问:当技术壁垒被突破,你赵楠的“核心”还值不值那五成红利?庆余堂的庞大投入会不会打了水漂?
沈文柏看向父亲,眼中闪过一丝钦佩。姜还是老的辣。
赵楠心中凛然。沈万钧的问题,直指“技术入股”模式最核心的痛点——技术的时效性和可替代性。她面上不显,反而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沈老东家所虑深远。然,庆余堂之利,岂止于‘云霞’一布?”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外面工坊区如林的织机:“庆余堂立足江南百年,根基在渠道,在匠工,在信誉,更在对天下织户所需所好的把握!‘云霞’之新,在于开风气之先,占市场鳌头。纵使他日有仿者,庆余堂已借‘云霞’之名,聚拢最顶尖的匠工,打通最高端的销路,更锤炼出应对新织品、新需求的敏锐与能力!此乃‘云霞’之外,庆余堂所获之无价根基!”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沈家父子:“赵楠之‘核心’,非止于纺车机巧、混纺配比。更在于‘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庆余堂若只满足于仿造‘云霞’,纵能得一时之利,终落窠臼。唯有不断推陈出新,以‘云霞’为起点,研织出更精、更美、更贴合天下所需之‘朝霞’、‘暮锦’、‘星河缎’!方能引领风潮,立于不败之地!此持续创新之能,方是赵楠入股之本,亦是庆余堂真正的‘护城河’!”
一席话,如石破天惊!沈万钧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震动!他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年纪轻轻的少女。她所描绘的,不是一个产品的成功,而是一条持续引领行业、构建品牌壁垒的煌煌大道!
“好!好一个‘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好一个‘持续创新之能’!”沈万钧猛地拍案而起,须发皆张,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老夫半生经商,今日方知何为‘活水之源’!赵师傅!”他对着赵楠,竟郑重地拱手一礼,“老朽服了!庆余堂能与赵师傅合作,是庆余堂之幸!契约照旧,一切依赵师傅所言!另,老夫以杭州总号东家之名许诺,‘云霞’一应事务,赵师傅有专断之权!松江分号织坊,即刻按赵师傅要求改造!匠工任赵师傅挑选!”
尘埃落定!赵楠心中巨石落地,面上却依旧沉静。她走回案前,执起狼毫,在墨迹未干的契约上,于“乙方”之后,稳稳落笔,签下“赵楠”二字。字迹清秀,却力透纸背。
沈文柏看着那娟秀又蕴含力量的签名,再看看父亲激动难抑的神情,心中五味杂陈。他引以为傲的谈判技巧和商业头脑,在父亲和这个少女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他输得心服口服,看向赵楠的目光,已彻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