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谢府。
与杭州的波谲云诡相比,谢府的书斋“松涛斋”显得格外清幽肃穆。紫檀木的书案后,当朝次辅、户部尚书谢迁端坐如松。他年近六旬,面容清癯,双鬓微霜,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开阖之间精光内蕴,沉淀着数十年宦海沉浮的智慧与威仪。他刚忙完织造局事务安排,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精神依旧矍铄。
王璟昱垂手侍立在下首,姿态恭谨,背脊却挺直如青松。谢允之坐在侧旁一张圈椅上,恢复了往日的闲适从容,只是偶尔投向王璟昱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玩味和欣赏。
“洛阳牡丹,甲于天下,可惜时节已过,只余绿叶满园。”谢允之笑着开口,打破了书斋的沉静,也巧妙地解释了前些时日的“失踪”,“不过倒是听闻一桩趣事。原本有意结亲的宋家,其女公子原在洛阳外祖家小住,竟与当地一位寒门举子情投意合,早已互许终身。宋家虽是勋贵,倒也开明,见女儿心意已决,便成全了这段姻缘。倒省了母亲大人一番心思。”他语气轻松。
谢迁闻言,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看了侄孙一眼:“姻缘自有天定。强求不得。”他并未多言,目光随即落到王璟昱身上,那目光平和,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王生,坐。”
“谢阁老。”王璟昱依言在谢允之下首的绣墩上坐下,只坐了半边,姿态依旧恭谨。
“听允之言,你是浙江余姚人?”谢迁声音低沉平缓,如同松涛。
“是,祖籍余姚。”
“家中还有何人?”
“家慈孟氏,尚在堂。家中…薄有田产,与表妹赵氏经营一小织坊,聊以度日。”王璟昱回答得清晰简洁,不卑不亢,提及“小织坊”时亦无半分遮掩羞赧。
谢迁微微颔首,目光在王璟昱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袖口掠过:“经营织坊,可知民生之艰?农桑为本,织造亦是民生大计。你若有暇,不妨听听允之路上所见所闻,于你日后治学为官,或有裨益。”这看似随意的闲谈,实则在考察王璟昱对经济民生的关注度。
王璟昱心头一凛,立刻道:“学生谨记阁老教诲。虽身居乡野,亦知‘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家慈与表姐操持作坊,学生深知织户辛劳,丝缕珍贵。”他回答得体,既表明知晓民间疾苦,又暗合了谢迁正在处理的织造局事务。
谢迁眼中掠过一丝满意,话题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重若千钧:“龙泉寺之事,老夫已知晓大概。妖僧已毙,余孽伏诛。然此事背后牵涉。你身处漩涡,独面邪祟,胆识可嘉。然…”他话锋微顿,目光如电,直视王璟昱双眼,“你可曾想过,此局若破得稍有不慎,或是那妖僧未曾被杀,你当如何自处?那‘关节’二字,是饵,亦是刀。
书斋内空气骤然凝滞。谢允之也收起了笑容,凝神看向王璟昱。
王璟昱迎着谢迁那洞悉一切的目光,背脊挺得更直,声音清朗而沉着:“回阁老。学生当时,唯秉本心二字。妖邪惑众,害人性命,学生既遇,断无退缩之理。至于‘关节’之饵,学生深知其险。彼时已存玉石俱焚之念,将所知线索誊抄密藏于他处,并托付可信任之人。若晚辈遭遇不测,此密信自会送达该达之处,令真相不致湮灭。至于自处…”他顿了顿,坦然道,“晚辈深信,朗朗乾坤,邪不胜正。纵有风波险阻,持身以正,守心以诚,以直报怨,以义制利,便是立身之道。若真因揭露奸邪而遭反噬,亦是学生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谢迁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波澜,唯有放在紫檀木书案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叩了一下。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本心…以直报怨…以义制利…少年人,有此心志,甚好。”他话锋一转,语气更显深沉,“然京师非余姚龙泉寺。庙堂之上,风波之恶,远非魑魅魍魉可比。有些风浪,起于青萍之末,却足以摧城拔寨。持身以正,守心以诚,是根本,但有时,亦需审时度势,明察秋毫。你既已卷入,便无退路。春闱在即,好自为之。”
这既是肯定,更是严厉的警示!王璟昱心头一沉,深深躬身:“晚辈谨记阁老教诲,定当慎思笃行,不负所望。”
松涛斋内,檀香袅袅,松涛之声仿佛自窗外隐隐传来。谢迁不再多言,目光投向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他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那个贴身藏着的素白荷包,那微凸的云纹,如同暗夜中的一点微光。阁老的“风浪”警告犹在耳畔,而千里之外,赵楠的“云海金乌”正等待着冲破黑暗的黎明。
杭州,丝绸行会大堂。
“天工织锦”纹样创新大赛,此刻已至白热。高阔的大殿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两侧高悬的巨幅卷轴上,展示着各家呈上的新纹样,流光溢彩,争奇斗艳。正中高台,五位行会资深长老与特邀的苏杭织造局官员端坐评委席,神情肃然。
赵楠一身素雅的月白细布襦裙,发髻间只簪一支简洁的银簪,静立在自己那幅被巨大素缎覆盖的“云海金乌”旁。她面色沉静,目光如古井无波,唯有袖中紧握的拳头,指节微微泛白,泄露着内心的汹涌。巧慧和周管事侍立其后,同样屏息凝神,如同等待最后宣判的士兵。
瑞锦祥李掌柜满面红光,志得意满地站在台前。他身后,一幅巨大的锦缎被两名伙计高高擎起,甫一亮相,便引得满堂惊呼!
那缎子底色是浓重的“暮云紫”,其上,赫然用银线织就出翻腾的云海!云纹走势竟与赵楠构思的“云海金乌”核心图样有七八分神似!更刺目的是,在那云海之中,并非金乌,而是无数细密的银线以特殊角度排列,形成一片片鱼鳞般的奇异光泽,随着光线流转,时而隐没于紫云,时而粼粼闪烁,透出一种冰冷妖异的美感。
“此乃我瑞锦祥新创之‘紫鳞映波’!”李掌柜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取深海龙鳞之灵感,以秘法捻合银丝,独创‘鱼鳞光’织法!云海翻腾,银鳞隐现,象征富贵深藏,福泽绵长!诸位请看,这光泽变幻,前所未有!”
满场哗然!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起。
“这…这云纹走势,怎地与云织记之前备案留底的‘云海金乌’核心图样如此相像?”
“何止相像!简直如出一辙!只是把金乌换成了这…鱼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