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把墨蛙山染成了金褐色,拖拉机的铁轮子碾过寨口的石板路时,惊飞了墙根下晒暖的麻雀。陆战踩着刹车,车身突突地喘了两声停住,他跳下来掀开车斗帆布,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铁管和帆布包,转身扶苏晚时,手腕上的旧疤在阳光下泛着浅白——那是当年为了护着苏晚,被赵长贵的人用铁锨划的。
"慢点。"他手掌托着苏晚的腰,看她怀里的念安正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瞅着寨门,忍不住用胡茬蹭了蹭儿子软乎乎的脸蛋,"念安,看看这是哪儿?"
三岁的陆念安把手指塞进嘴里,含混地嘟囔:"奶奶家。"
苏晚笑着拍开陆战的手:"别扎着孩子。"她抬头望过去,古杨寨还是老样子,土坯墙摞着麦秸顶,晾衣绳上挂着蓝布褂子,只是路边新栽的白杨树已经长到碗口粗,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地响,像在说久别重逢的话。
"陆小子回来啦!"蹲在碾盘上抽旱烟的二爷爷先看见了他们,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起身时腰杆挺得比当年直,"可把你盼回来了!"
陆战刚要应声,就见陈丫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从拐角跑出来,蓝布衫上沾着面星星,嗓门亮得像铜铃:"晚姐!陆大哥!"她跑到近前才刹住脚,看着拖拉机上的铁管直咂舌,"我的娘哎,这是要干啥?"
"修渠。"陆战弯腰从帆布包里掏出两包水果糖,塞给陈丫的女儿,"甜甜嘴。"
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到陈丫身后,手里攥着糖纸咯咯笑。陈丫拍了下女儿的屁股,拉着苏晚的手就不肯放:"我听我家那口子说你们要回来,昨天就把炕烧得热乎乎的。林奶奶从早上就站在村口望,眼睛都快望穿了。"
苏晚摸了摸陈丫袖口的补丁——还是当年她教的回针绣法,心里暖烘烘的:"让奶奶惦记了,本想提前捎个信,又怕你们忙活。"
正说着,林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过来,蓝布头巾被风吹得飘起一角。她走到近前先不看儿子儿媳,伸手就去抱念安,枯瘦的手指摸着孙子的脸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的乖孙哟,可想死奶奶了。。。。。。"
念安不认生,伸出小手去够奶奶的拐杖,被陆战一把按住:"那是木头的,磕着疼。"林奶奶笑得皱纹都挤到了一起,拍着陆战的胳膊骂:"就你精!"
进寨的路被闻讯赶来的乡亲堵得满满当当。当年跟着苏晚绣手帕的张婶提着一篮鸡蛋挤到前头,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晚丫头,这是自家鸡下的,给念安补补。"旁边的李叔扛着锄头,咧着嘴笑:"陆小子,你说的那高产菜种带来没?我把东头那二分地整出来了。"
陆战一边应着,一边指挥几个年轻后生卸车上的铁管:"都别急,管子是给渠上用的,菜种在帆布包里,等会儿让陈丫挨家挨户分。"他目光扫过人群,看见当年被赵长贵欺负过的瘸腿老周也在,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周叔,腿好些了?"
老周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好多了,多亏你当年送的那瓶药酒。"他望着拖拉机上的铁管,声音有些发颤,"这渠要是修通了,咱寨往后种水稻就不愁水了。。。。。。"
苏晚抱着念安跟在林奶奶身后往家走,脚底下的土路被踩得实实的,路边的马齿苋长得正旺。她想起刚来时踩着泥坑往破屋挪的光景,那时天总是阴沉沉的,连风里都带着土腥味。可现在不一样了,墙根下晒着金黄的玉米棒子,窗台上摆着红丹丹的辣椒串,陈丫的娘正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看见她就笑着喊:"晚丫头,晚上来家吃蒸红薯!"
陆家的院子比三年前宽敞了不少,陆战去年让人把旁边的塌院墙拆了重砌,还新盖了两间瓦房。林奶奶拉着苏晚进了正屋,指着炕头上的花被褥说:"这是我跟陈丫娘一块缝的,软和,念安睡上面不硌得慌。"苏晚摸了摸被褥上的向日葵图案,针脚细密,心里像揣了个暖炉。
"奶,您歇着,我去看看渠的事。"陆战把帆布包里的菜种递给苏晚,转身要走,被林奶奶一把拉住:"你急啥?让后生们先挖着,吃了饭再去也不迟。"她往陆战手里塞了个烤红薯,"刚从灶里掏出来的,热乎。"
陆战笑着咬了一大口,红薯的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他含糊不清地说:"那我去渠边转转就回来。"说完几步跨出了院门,蓝布褂子在阳光下飘得老远。苏晚看着他的背影笑,念安在她怀里拍着小手,像是在跟爸爸打招呼。
午后的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苏晚抱着念安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看陆战带着后生们在寨东头丈量土地。铁锨挖进土里的声音闷闷的,夹杂着男人们的笑骂声。陈丫抱着女儿凑过来,手里拿着个粗布本:"晚姐,你看我记的账对不对?"
苏晚接过来翻开,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各家领的菜种数量,后面还画着小记号。她想起刚教陈丫记账时,这姑娘拿着铅笔手抖得厉害,连阿拉伯数字都写不直。现在不一样了,账本记得清清楚楚,连谁家多领了半把菜籽都标得明明白白。
"比上次强多了。"苏晚笑着在"张婶家"后面画了个对勾,"你这脑子越来越灵光了。"陈丫红着脸挠了挠头:"还不是晚姐你教得好。。。。。。对了,前几天县城供销社的人来问,咱绣的帕子还要不要,我说等你回来再定。"
苏晚想了想说:"等这次回去,我教你们绣新花样,城里现在时兴带花边的。"她望着远处正在丈量土地的陆战,他正弯腰跟老周说着什么,阳光照在他黝黑的脸上,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却笑得一脸灿烂。
日头偏西的时候,渠的轮廓已经出来了。陆战带着后生们回来,个个满头大汗,裤腿上沾满了泥。他进门就往水缸里舀水喝,咕咚咕咚灌了半瓢,抹了把嘴说:"明天就能铺管子了,周叔说这渠通了,明年能多种三亩水稻。"
苏晚递给他一条毛巾:"先擦擦汗,我把饭蒸上了,还有你爱吃的腌萝卜。"陆战接过毛巾往脸上一蒙,闷声笑着说:"还是我媳妇疼我。"林奶奶在灶房听见了,隔着窗户喊:"没正经的!当着孩子的面也胡说!"
晚饭是在院子里吃的,搬了张四方桌,摆上蒸红薯、煮玉米、腌萝卜,还有一碗炒鸡蛋。念安坐在陆战腿上,手里抓着半个玉米啃得正香,玉米粒掉了一身,陆战捡起来就往嘴里塞,被苏晚拍了下手:"脏不脏?"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陈丫扶着她男人进来了,木匠手里提着个木匣子:"陆大哥,给念安做的小推车,你看看合不合用。"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个漆成红色的小推车,轮子是用硬木做的,还刻着花纹。陆战拿起小推车转了转轮子,笑着说:"你这手艺越来越好了,多少钱?"
木匠把脸一沉:"陆大哥说这话就见外了,当年要不是你帮我找活干,我哪能娶上陈丫?"陈丫红着脸推了推他:"快别说了,让晚姐笑话。"苏晚笑着把一盘炒鸡蛋往他们跟前推了推:"快坐下吃,刚炒好的。"
月亮升到树梢上的时候,乡亲们渐渐散了。陆战抱着已经睡着的念安,苏晚收拾着碗筷,林奶奶坐在门槛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嘴里哼着老调子。陆战把念安放进摇篮里,走到苏晚身边帮她擦桌子,手指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都没说话。
"当年你刚到寨里的时候,我就看你这丫头不一样。"林奶奶忽然开口了,声音轻轻的,"那时你穿着打补丁的褂子,站在河边上,眼神亮得像星星。我就跟陆小子说,这姑娘是个有福气的。"
苏晚擦桌子的手顿了顿,望着院门外的月光,想起那个冰冷的河水,想起陆战叼着草秆问她"想不想不被赵家拿捏",想起柴房漏雨的夜里,他守在门口抽烟的背影。那些日子像是一场梦,可伸手一摸,全是暖乎乎的真实。
陆战走到林奶奶身边蹲下,握着她的手说:"奶,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林奶奶拍了拍他的手背,眼睛里闪着光:"我知道,我知道。。。。。。"
第二天一早,陆战就带着乡亲们铺管子。铁管一节节接起来,从山脚下一直铺到寨东头的田里。陆战拿着扳手拧紧接口,额头上的汗珠掉进眼睛里,他抹了一把继续干,声音洪亮地喊着号子。苏晚带着几个妇女送水过去,看着铁管里流出清凌凌的水,周叔激动得直抹眼泪:"多少年了,咱寨终于有像样的渠了。。。。。。"
下午的时候,苏晚带着妇女们在晒谷场分菜种。张婶拿着小布袋,一边装菜籽一边说:"晚丫头,你说这菜籽真能高产?"苏晚笑着说:"我从书上看来的,说是能比普通菜籽多收三成,咱们先试种几分地,成了明年就多种。"
陈丫的娘凑过来说:"我家那口子说,县城现在有人开始做生意了,要不咱们绣的帕子也试试往外卖?"苏晚眼睛一亮:"我也是这么想的,等这次回去,我就去供销社问问,要是能挂上咱们的帕子,往后大家就有零花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