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二人对话,芸芸又折返回来,一脸忿然:“新来的客人,鹤少爷不必在意。”
说着,催着周怀鹤到楼底下去。
周怀鹤身子已然侧转过去,目光却仍滞留了片刻,瞧见屋门口那人穿最素的蓝色布衫,头发也不齐整,但笑容却清艳艳的晃眼睛。
下了楼,芸芸高声吆喝着,将待在堂屋跟老妈子一起推牌九的王发拽出来,叫他送鹤少爷去劝业场。
王发刚吐掉嘴里的瓜子壳,推推芸芸的肩膀:“那你替我一下,我这牌要胡。”
芸芸刚“哎”一声,王发就往脸上挂笑,撩开堂屋垂着的帘子往外走,顺手捎上洋伞,打着伞送小少爷到车子那处去。
刚坐进去,周怀鹤问他:“今日家里来客人了?”
王发恰才坐在堂屋推牌的时候听见芸芸抱怨了两句,一知半解:“好像是。”
车子发动起来,王发盯着路况拐弯:“王利民送来的人,说是给老爷子冲喜,也不晓得是不是真有用。”
说完还叹一口气,晃晃脑袋:“太太出门一趟,回来就知道多了个六姨太,肯定不会依。”
周怀鹤叫王发把抽盒里的《晨报》拿给他看,改意说不去劝业场,去证券交易所,没再对此事过多置喙。
总之也没有他说话的份。
报纸上几个字跳进他眼底,周怀鹤兀地走一下神,又心想,周太太倒并不见得会不依。
周太太本名杜流芳,宁波杜家二小姐,也算赫赫有名的家族了,婚后这些年里周峥在外偷吃养姨太太,从未见她多问一句。
不过就是没那么多感情罢了,周峥死在外面她都不见得会眨一下眼睛。
这周公馆看上去气派,实际上内里早就人心各异、崩得四分五裂。
将报纸折好,周怀鹤闭目养神,车座推着他的背。
可养在外面的那些女人总归不会闹到周太太眼跟前,这位新来的算是太岁头上动土,也不知能留到几时。
估计不出一月就得灰溜溜回乡下了。
如此下着定论之时,到交易所了,周怀鹤将王发打发走,叫他两个小时后再来接自己。
王发将脑袋探出车窗,询问:“我在门口待着就成。”
交易所门口人来人往,每张红白脸上都顶着不甚相同的表情。周怀鹤侧一下头,指示:“去附近转一下再过来。”
“今日万一有人问起,你只说我是在劝业场潇洒,多的一个字都不要说。”
王发刚想发问,周怀鹤将他的废话堵回去:“王发,你是我母亲带进来关照我的人。”
听闻此言,王发将嘴紧闭,只道明白。
两个小时以后,周怀鹤如何进去的就如何出来,只是手里多了张纸条,被他塞进胸前的口袋里。
上车时他握着拳头抵在唇前咳了几声,王发瞧着就问:“少爷出门前喝药了吗?”
“喝了。”
王发了然摇头:“肯定是又倒了,您屋里的龟背竹都要被药给浇死了。”
周怀鹤望着窗外琳琅街景、半亮不亮的霓虹灯牌,轻声:“树喝那么多药都得死,何况人呢。”
这话一提起来就太伤感了,叫王发想起五姨太,只捏了捏方向盘,载着周怀鹤回公馆。
周太太是隔天晌午回来的,一进门,芸芸就招呼了一盏茶上去,吩咐别的丫头将太太带回来的时装珍玩妥善摆好,瞧见她鼻尖儿发汗,芸芸忙取了白团扇来给太太扇风,刮出一道道香风来。
“太太这次去上海劳顿了。”芸芸嘴甜地说体己话。
靛蓝纹缎齐膝旗袍,坐下的时候胯部和腰部都皱起褶子,周太太热得没心思扯平,啜饮一口凉茶,道:“近日上海动荡,街上都是纺织女工闹罢工,规模忒大,陈太太约我出门逛街,逛一半就灰溜溜回去了。”
“这不,就捎回来这么些东西,良记的点心你拿过去,叫杨妈分下去吃了罢,我专从南京路带回来的。”
芸芸扇风扇得卖力,周太太的粉钻耳坠一下下地晃,小丫头嗓音也甜腻腻的:“还是太太念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