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周太太的目光落于茶案那碟四色糖果瓜子上,疑惑:“我竟不知有谁这样爱吃瓜子,昨日我走时还是满满一罐,怎地就见底了?”
芸芸愣了一下,目光挪过去,扇子也停了,在周太太面前惊呼起来:“嘿——那小偷!”
“小偷”程筝正窝在几个平方的屋子里嗑瓜子,嗑完一把还能从另一个兜里再掏出来一把,嗑得嘴唇都要起泡了,可又闲得没有事情做。
正要无聊叹气,门倏地被拧开,芸芸忿忿指责:“太太,就是这人!”
鹅黄色的床帷遮挡视线,嘴里的瓜子壳上裹了糖霜,甜丝丝的,程筝含着瓜子望向门口,见那身型细条条的周太太绕过红木床榻,到她跟前来。
“崇文把你带回来的?”这个家里现在也只有周太太敢直呼周老爷的小字了。
她瞧上去比周老爷年轻上四五岁,眼皮下落又上扬,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
程筝将瓜子吐在纸巾里,回说:“我是被卖过来的。”
“你父亲母亲呢?”
程筝:“我家是佃户,母亲生病后,父亲八十元将我卖给王利民,王利民将我送来的。”
芸芸碎嘴嘀咕:“就是乡下丫头……连瓜子都偷。”
周太太略一蹙眉,眼神示意芸芸不要插嘴。
“崇文说了要收你做六姨太?”她复又问。
程筝摇头:“他说要再跟何师父对我的八字。”
周太太一斜嘴,冷呵:“何师父那装神弄鬼的八仙儿他也信,钱多得没处使罢了。”
八字这事程筝倒不担心,她报的八字应当是正好撞在周峥的档口上的,不然那个“程筝”也留不到那么久,八字不合立马就得被扫地出门了。
现在的棘手事就是八字太合了,程筝担心自己真就嫁给老头子。
她昨日想了一宿,既要有借口留在周家,又不能出卖自己的身体灵魂,如今能稍微试一试的办法,就是叫这周太太闹脾气,不允周峥娶姨太太,尚能拖上一拖。
程筝细细想了想,好言相劝:
“是,但我现今已经入了周公馆,万一长住下去的话,”眼睛一转,“是免不了要跟太太相处的。”
芸芸一见这瓜子贼的做作样就气上心头:“你怕不是做梦!周公馆是太太——”
“芸芸。”周太太叫她平息一下火气,红艳艳的嘴唇轻声吐字,再瞧了程筝一眼,“住就住吧,合该不由我出钱,他爱如何如何。”
芸芸胸脯鼓了几下,咬牙切齿:“太太!老爷那个混样子你也不骂骂他!”
“骂又如何。”周太太提起旧事,“之前骂过,他怪我将二太太骂死了,现在他还恨着,我再骂,就改了么?”
程筝没预料到会有这层,略微怔了怔。
刚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回来,周太太像是乏了,轻声轻调嘲讽几句:“娶那么多姨太太无非是跟我对着干,叫我后悔、怄气,我偏不怄,看最后气的是谁。我已经没力气在这个年纪还为男人大动肝火了。”
程筝稍稍落下眼睫,闷声:“周老爷那么混,何不离了。”
周太太一挑眼梢:“你倒是挑拨得快。”
说完,笑容落下去,往屋外走,“公馆里我还能说得一两句话,在我宁波的家里,我说话可没有份量,谁准我离。”
走到门槛处了,又嫌弃地瞧了眼她的衣服,“改明儿叫芸芸领你去街上的估衣铺量量尺寸,做几身得体的衣服,穿这个走出公馆,掉价,人家要以为周家生意破产了。”
芸芸窝了一肚子气,想为自家太太鸣不平,又不能说,只能瞪着程筝,怒气冲冲把门关上,下楼的时候周太太还交代她让杨妈将点心分程筝一份,凑一张嘴,反正大家也吃不完。
芸芸都要气哭了:“太太你就不委屈?”
到了楼下大堂,周太太叫她继续扇风,往沙发上靠了靠:“我不愁吃喝,穿金戴银,有自己的生意做,有甚委屈?委屈崇文的心没系在我身上?那更不值得委屈了。”
“这次去上海。”她敛一下眼睛,继续喝凉掉的茶,“瞧见那些手上起老茧的女工罢工,瞧见那路边儿都是讨饭的乞儿,然后一转眼,嘿,另一边就是摩登城市、霓虹灯管。”
“谁都过得不安生。”她在一阵阵香风中闭目小憩,“少闹事吧,那丫头回去了也是给王利民种大烟去,何必呢,崇文要留下的就让他出钱养,不关我事,说多了又得怨我……”
讲到这里,她又想起去世的二姨太,倏地睁开眼。